往事1976_轮回1976

  多少年了啊,多少黑夜与白昼,醒时与梦时,难以平静的心总被来自过往时光中的声音召唤着,召唤着。走出村庄,沿条幽僻蜿蜒的乡间小路,迈步向南去。向声音的来处去。

  

  恰是仲夏五月时节。栽满流火骄阳金色茸毛的故土,暑气充盈,相较往时平添几许郁结于心的闷热。几似倾翻了墨水瓶,无界泛蓝的天宇,洇开少许迷蒙的汁气,淡淡离离,阗溢于鲜有人踪的阡陌垄田;沉入眼际的堆雪积云成为悬浮于远方之上的孤岛,映现一行陈墨点般的掠鸟:阔案广宣中间逶迤拖曳的点顿号、一声轻叹串成的风行漏鼓;翻涌出视野之外的连天麦田却仿佛脚下暗河泛起的长波,于地表漾开广绿的凝痕。每一次起伏都赋以长头样的艰辛与虔诚。朴实的麦子,用一生的时光叩响生命的赞歌;那小道旁铁色腰身的刺槐努力撑开所有的枝子,滴滴的青里,密如繁星的花苞静静守候着,成为簇簇暗香凝眸的望目。哦,那注视,那泪眼。

  

  道路总是曲折的,心中的召唤却让行走本身具有非凡的意义。在这夏的季节里迎风跋涉,我的脚步滚烫,眼前晃动起一座光芒的灯塔,在它的指引下,恍惚溯进光阴的水流,一条潆洄在梦中、生命中昼夜奔腾不止的大河。不知何时,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片向阳地,给我召唤的源头!一汪宽广的水泊,清澈的泊水在白日的照耀下银光闪烁。风在这里饱满了起来,欢快了起来。心胸在这里敞亮了起来,舒爽了起来!看,疏落生长的芦苇在浅湾处凌波摇曳,水面被推出层层直抵水岸的长纹。伴随着哗哗的水声,觅食的鹭鸶侣伴在滩涂上交颈踯躅,生动的鱼群在水面下结阵梭行......水泊中央隆起巨大的沙丘,高出水面两三米的锥形堆体寸草不生光润净爽,虽历经风雨侵蚀,周遭弧线依旧优美流畅,其形宛若时光之神倒置于天地广镜间荏苒了星霜的沙漏,窸窣细数着逝去的每寸光阴。那沙不是普通的黄沙。它的质地坚硬紧密,每一粒都有着钻石般平滑冷峻逼人眼的棱角与切面,莹润洁白的色泽中竟沁出如血的殷红。哦,它是来自更深层的地底啊,一段被岁月尘封惊心动魄的往事;更是凝固在了辽阔北国天空下大地曾经的一声呐喊,燕赵儿女不屈英魂矗起的闪亮丰碑!被它引领着,被它牵系着,又一次走进时间的长廊,回到那个被永生铭记的日子。

  

  1976年7月28日。这是烙印在了故乡人生命中、血脉中的一天,是狂暴的自然之母沉积在时光荒原上一颗坚硬的泪。正如眼前这大地吐出的血的晶体,它并不会因时间的流转而被遗忘。相反,它将伴随着我们直至永恒。

  

  我的家乡丰南隶属于华北重镇唐山,是那场大地震中的重灾区,因为年纪的缘故,对那次巨变的回望难免破碎而支离。但即便如此,那零星断续的记忆却还是无比真切地深深镌刻于脑海中,令我永生难忘。那是异常闷热的一天,村子里的家禽躁动不安,跑上街头的土狗整日整日狂吠着,院子里的老鼠似已不再惧怕人类,成窝地到处乱窜。入夜时分,黑沉沉的地平线上诡异的蓝光忽纵忽逝。在无比压抑的不祥气息里,忽然间风声大作暴雨突来,恍似江河倒灌的泼天骤雨中,一只通红巨大的火球呼啸着横掠过村庄上空,瞬间没入黑暗前方的地底,却留下一条悬贯在头顶猛烈燃烧的火河。只是须臾的光景,风息了,雨住了,一切像从未发生一样。然而这不过只是假象而已,更大的灾难即将到来。地震发生在凌晨,突然间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如同置身于波翻浪涌黑暗的汪洋大海,而赖以栖身的房屋不过是一艘起落摇摆嘎嘎作响的危舟!真正唤起了内心深处那原始恐惧的,是灯光亮起后,外祖母惊慌失措的神情以及她颤抖着发出的一声呼喊:地震!

  

  自古以来,灾难似乎总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下发生,在突如其来的打击面前,人类的脆弱与无助那样的显而易见。那时候,母亲刚刚生下小妹,外祖母被叫来伺候女儿的月子。而我因为年幼,被允许和她们厮守在一起。我们一同见证了那举世震惊的一刻。真切记得,在大地轰隆隆地怒吼声里,纸板样岌岌可危的房屋仍在不断地剧烈晃动抖颤着,仿佛随时可能被隆起的大地一口吞没。陈旧的木头窗子咯吱咯吱响成一片,窗玻璃尖利的碎裂声直刺耳膜,听来让人心惊肉跳。从檩梁正中垂下的灯泡风地里的纸灯笼一样大幅度地摇摆,房间里到处是被它投照出变幻重叠的阴影。大块大块的墙泥从壁上脱落下来,飞扬的灰尘在狭小的空间内弥漫。盛满衣物的板柜、箱笼被巨大的力量推移着互相挤压碰撞,柜顶的杂物顺着倾斜的坡脚纷纷跌落,昔日温馨宁静的产室转瞬间已是一片狼藉。惊恐的外祖母滑到地面瑟瑟着手脚去拽里屋的房门,可是水曲柳打就的门楣早已扭曲变形,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它成了一扇隔绝了生的希望的虚空的门!外祖母一脸的仓皇惊惧,额头上布满浑黄的汗珠,略显肥胖的身体抖成一团。从她近乎绝望的眼神里,我第一次懵懂感受到自身生命的渺小,以及蛰伏在幼小心灵深处似是与生俱来对自然与死亡的敬畏。

  

  然而,当极度恐慌中的我下意识地望向平日里娴静少言给人怯懦印象的母亲时,猛烈搏动的心却于瞬间平复了下来。因她并没有如我所想表现出外祖母那样的惊恐与慌乱。至今记得,在当晚,斜披了衣服的母亲就那样安静地坐着,就如同坐在闲适午后无比灿烂的阳光里,怀里是她新出生尚在襁褓中熟睡的女儿,神色一如往日的宁静坦然。与她四目相接,我分明从那目光中读到了温暖与抚慰,爱和力量。在那样一个有如末日来临生如累卵的时刻,母亲的无畏形象瞬间成为我心目中光芒四射庄严圣洁的神袛,并从此占据我的一生一世。正因为有了母亲的注视,当年和以后的我都已经不再害怕生活给予我的所有苦难。是母亲用她无言的行动教会我该用怎样的态度直面世间坎坷,人生风雨;又有多少孩子在那个地动天摇的夜里,在自己母亲的注视下从此忘记害怕坦荡前行呢?我真的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她们是整个人类的象征,是我们头上的天空、脚下的大地,是她们为我们开辟出了一条通往新生的道路,我们终生也不过是在母亲的怀里驰骋!起初我还无法理解,究竟是什么样的想法支撑着我的母亲,让她在面对这样重大的灾难时,依旧保有那份镇定与从容。多年以后,当我也身为人父,甘愿为后代付出所有,我才终于懂得了,那是母亲在忘我的状态下却念念不忘给她的后代血脉以平静与安宁啊。哪怕她已呕尽心血,也要在黑夜里亲手点燃一盏照亮我生命的灯!她的生命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天下母亲,又有多少是在为自己而活呢。结果是,不仅在当时,即便在我以后的漫长人生里,那盏母亲为我点亮的灯火依旧在恒远的照耀,永不熄灭。因为这份比生命更加宝贵的亲情,人世间最伟大的母爱,多少平凡的生命在那个本应是漆黑的长夜里放出了光辉。最终是母亲使我懂得了,生命可以是短暂脆弱的,爱却必将超越生死绵延到永恒!

  

  已不能记起是如何躲过了那场劫难。我们是幸运的,那么近距离的和死神擦身而过,却奇迹般的毫发无伤。我们是生活的幸存者。以后才知道,那间倒塌了一面夹壁墙的房子所以还在屹立着,只不过是靠了一根纵贯而下的檩柱,恰好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支撑住了塌下来的沉重屋顶。那根坚强的檩梁几乎已是人类不朽意志的写照。是啊,在雷霆万钧的自然面前,我们或许真的是渺小卑微无力抗衡的,但是为了生存下去,为了一个更加美好的明天,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们也决不能轻言放弃!我们需要战胜的也许并不是外来的灾难,而是我们自身。只有从灾难中涅槃出的足够顽强的生命,才是珍惜宝贵与值得敬重的吧。相比较之下,虽然强震只有短短十几秒的时间,但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却使多少家庭蒙受了灭顶之灾,又有多少家乡父老从此与亲人天路永隔。不言而喻,他们该是怎样的哀痛与不幸。但悲伤的泪水却要晚些时再流,在苦难中呻吟的故乡需要他们去流汗、流血!

  

  井喷、翻沙、地裂、道路隔绝,故乡已是一座被自然放逐的孤岛。在救灾部队到达前,我们先要依靠自己的力量!用我们自己的双手拯救属于我们的故乡!那是一幅怎样的场景啊,衣不蔽体的人群散开在黑暗的废墟中坚持不懈地寻觅、呼喊,没有工具,有的只是长满老茧的双手。他们在用血肉之躯与石头、砖瓦、沉重的檩梁抗衡,与自身生命的忍耐极限抗衡,与无情逝去的时间抗衡。每一秒钟都是宝贵的,那也许就是一条鲜活的生命!皮肉被糙砺如刀的石缘切开了,没人在意;指甲剥脱了,滴着鲜血的手指就那样挖进残垣断壁中去!没有经历过那场灾难的人,是很难想像人类在绝境中爆发出的那种能量、舍弃一切私利凝聚在一起伟大的世间真情的。时光虽已老去,但我却宁愿相信,这样的真情并不曾消失,它就存在于祖国神州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处山河。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故乡儿女拼尽血汗的努力,多少徘徊在死亡线上的人得以重获新生,又一次站立在温暖的阳光下。可又有谁知道,就是这些伸出无私援手的人,这些和死神默默搏斗着的人,他们中又有多少刚刚失去了自己的父亲、母亲、妻子或儿女。他们把泪藏在心底,把一腔热血洒在故乡的土地上。就是这些平凡的普通人,他们才是故乡永远的骄傲,是人类永远的骄傲!

  

  ......

  

  哦,我的1976,虽然充满了那么多的痛苦与血泪,那样的不堪回首,可我却宁愿将它永远铭记。因为我知道,苦难是需要直面的,只有懦夫才会选择逃避。正是苦难让我们成长,给我们战胜自己的信心与力量。也正是那场灾难让我看到了人性中光辉的一面,坚强无畏的一面。那许许多多感人肺腑的故事无不在时时提醒我,不管我们面对怎样的困厄与坎坷,永远不要丧失你的斗志!如今,满目疮痍的凤凰城早已从一片废墟中走了出来,它美丽着身姿在广袤的燕赵大地展翅腾飞。但是历史不能忘记。1976,那是留在故乡的一道疤痕,却也是所有桑梓儿女心中的一束阳光!它照亮着我们头顶的天空。

  

  现在,当我站在长风牧浪的水泊前,银光闪闪的水光将我的心照亮了,将我的生命照亮了。泊子中央的沙丘,那大地吐出凝固了的语言,仿佛在无声地告诉我,我的人生充满希望。我的故乡充满希望。  赞                          (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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