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已是六年过去了，我仍常常在梦中遇见他。我们在梦境中的每一次相遇，都是那么真实，他总是一脸慈祥地端坐在老屋的正中央，身旁小方桌上的收音机里缓缓播放着咿咿呀呀的旧曲子，我们时而微笑着细碎地聊些什么，时而沉默地一句话都不说，四处一派恬然静谧的景象。仿佛他并不曾离开过这个世界，仿佛这只是我们素常的一次小聚，彼此并没有经历什么生离死别的大悲恸。无数次我从梦中醒来，睡眼惺忪里心下总要几次三番地询问自己，才能确信这个疼我爱我的老人他真的已经离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打我有记忆以来，外公便在村西头自家堂屋里开起了小型的零售商店，说代销点也许更确切些，卖些烟酒糖茶之类的日常用品和一些小孩子们爱吃的零食。那时节，我可是跟着过足了馋瘾，不消说什么老包肉啊唐僧肉啊之类孩子间流行的小吃食，我逐个尝了个遍儿，就连钙奶饼干火腿肠这般当时用以走亲访友的高档食品，外公都是整箱整箱地经常为我往家里搬。本就是小本生意，图个街坊邻居日常需求便利，赚不得几个钱，经我这么一折腾，很多次不仅盈利不成，反倒险些赔了本儿。每次闲暇时间去外公家做客，为这事儿母亲没少数落过我，这时外公总会满脸愤慨地替我说话，大意是，他这店本就是为我开的，落到如今这种局面也是应该，他乐意。近年来母亲常常对我提起，彼时每次外公前来做客，一进门，平时被宠坏了的我，总会禁不住满脸期待地问他：这次你又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 十一岁那年，我去镇上读寄宿制初中，比起自己家里，学校距外公家近了许多，每周三中午放学后，我总会例行公事般去他那儿拿些伙食费。每次他都早早为我准备好丰盛可口的饭菜，不由分说地掏出钱来把我两个裤兜塞得满满当当，临走时乐呵呵送我到村头通往小镇的那条大道上，望着我的背影直到再也望不见。记得初二那年某个夏日午后，我心情雀跃地跨上单车正要往外公家赶，只听空中突然咔嚓一声巨响，霎时间下起了倾盆大雨，那般轰轰烈烈的阵势，像是要把整个儿世界都吞没了。无奈之余，我只能把车子重新放回车棚，一个人立在教室前的走廊上，急得团团转。眨眼间半个多小时过去了，瓢泼大雨依然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心灰意懒的我顿时打算放弃了，正要迈开脚步走进教室的当儿，突然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是外公！没错儿，披着一身黑色雨衣的外公，左手提着用方便袋装好的午饭，右手拿着雨伞，正笑容可掬地望着我！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彼时外公已经七十多岁了，村子距学校少说也要二里路，怕我挨饿，他竟冒雨一步步踏着泥泞不堪的土路走了来！生怕外婆一个人在家担心，他将雨伞、饭菜和伙食费交给我便匆匆离去了，望着雨中那踉踉跄跄的背影，我顿时鼻子一酸，禁不住簌簌落下泪来。 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地，外公的记忆力和计算能力都大不如前了，我上高中那年，他索性将店整个儿转给了三舅。怕他没事儿一个人在家闷得慌，妈妈和大姨便经常抽空去看他，带些新鲜水果和各式各样的营养品。外公生性简朴，苦日子过惯了，那些好东西他舍不得吃，放来放去最终无一例外入了我的口。记得高二那年的中秋节，在外打工的姐姐捎来几盒优质月饼，我挑了两盒便自告奋勇骑上单车给外公送了去。看到那两盒月饼他会心地笑了，慈祥的笑容里分明挂着两滴晶莹的泪。临走的时候，他二话不说硬是将我装月饼的篮子塞了个满满当当，都是些过去妈妈他们买的东西，像什么苹果啊香蕉啊豆奶粉之类的。想来他平素舍不得吃，放来放去就是专等这一刻的，我没有拒绝，唯恐违了他的心意令他难过。 读高三那年，随着课业的加重，一个月只能放上那么两天假，自然而然地，外公家我便渐渐去的少了。虽说外公没什么文化，一辈子识不得几个字，但他深知考试和学业的重要性。为了给我加油鼓劲儿，时不时地，逢上我放假那几日，他总会骑上十几里的单车风尘仆仆地赶来家里看我，自行车把上挂着的篮子里放着几斤小鸡蛋（全是他自己喂的笨鸡下的，外公说比一般的蛋营养丰富）。临走时趁母亲不备，他经常偷偷塞钱给我，一本正经地说是要买我奖状的（他不清楚高考是怎样一回事）。彼时外公已经足足八十岁了，可依然能够骑着单车四处转转，我们都为他拥有这副好身体而由衷地感到高兴。 然而，所谓岁月不饶人，外公毕竟年纪大了，高三那年暑假，他不小心患上了重感冒，加上此前大舅的突然离去带给他的强烈阵痛，刚刚过完春节，他便去世了。我清晰地记得，春节前夕我去看他，他僵挺挺地躺在东屋一侧靠墙的小床上已经动也不能动了，只是两眼无神地呆望着天花板，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那一刻，我顿时喉咙发紧，哑着嗓子拼命地叫了两声外公！外公！，他没有回答，他已经吐不出半个字了，只是微微朝我侧了侧头，浑浊的眼睛里，一大颗泪水自眼角悄然滑落。我知道，那是他在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万般不舍和无奈，表达他对自己亲人的万般不舍和无奈，想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了，立时伏在床头失声痛哭起来。事后母亲无意中对我说起，在外公神志依然清醒的那些天里，念叨最多的，就是我即将到来的高考和那张隐隐闪耀在他脑海中的大红奖状。 人们常说白驹过隙光阴似箭，不知不觉间，一切都会改变。然而，随着岁月的流转和世事的变迁，外公的形象却在我记忆中愈加鲜明深刻，外公的那份爱，亦在我心底愈加醇厚温暖。 2009.5.20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