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香帕】 帕里

那袭香帕,现在还沉在我书架上一本相册盒子里,这些年,我打开盒子去细看香品她,是有数的几次,不再奢望什么“正果”了,品了之后就是给了心一点窃窃的躁动,不是感情空缺的填充,而是每每给我一份焕然一新的顿悟。

  大学毕业分手的前夕,记得是最后一个很不舍得的星期日,此时我约了她,还去那个再也不能相聚于此的老地方。那地方就是山脚下的一个废弃的采石场,冬天时节,那里暖和,闲坐而谈,比逛街来得更自在些,牵手漫步生怕还有几个相识的眼光不经意地瞥见,那里丝毫没有这个担忧。毕业的时间是七月初,大约就剩下三五天就要分别了,天气有些炎热,采石场深陷地面下,四周都是掩体,我们坐在半坡平整的石面上,有时候透进一丝熏风,但不大,有时只能在石窝子里旋卷一会儿,算是自找乐趣。有时我们俩无语地看着那旋卷的风在那里打转,发生一些与我们处境相似的联想以为话题。其实,风不风的,都不是什么要紧的,相处一起就好。她不喜欢直言,更不喜欢山盟海誓,她具有的是见物生意的聪慧与睿智,更有让人自叹弗如的妙语。她也喜欢有人给她夸赞,但不是容貌上的夸张妙喻,曾经我叹服她是当代的“咏絮之才”,让她一时昏头靠在我的肩膀,她莺莺低语道,只有你这样看我。她后来说,她根本没有那种“未若柳絮因风起”的惊世之才,连“撒盐空中差可拟”的句子也想象不出。当然是一番讨好的笑弄,我说,那你变作了“男儿身”了?说完,她的小拳头马上就抡了过来,雨点般地快击着……

  短暂的见面与克制的亲热,我们与时间熬不住了。站起,她掏出手帕拭汗,采石场无风来袭,也许是恋爱的热度和心跳都会提升体温,她用手帕拭了一下,突然抓住我的手,拉着,让我按住了她还着在额上的手帕,她放开了自己的手,任我,我生怕手帕垂落……我很笨,但也马上羞红了脸,做了第一次的“怜香惜玉”,将她额上的汗珠拭去,将绒绒的前额的发向上抹着,她的发梢有些微黄,恰恰,我感觉出她那是情窦还没有打开的样子,尽管情窦与头发没有丝毫的联系逻辑,我愿那样联想。我曾经私下做多少猜想,觉得“豆蔻梢头二月初”便是如此的样子,绝对不是遗传,也非营养不良。

  我们都是读中文的,当初觉得我这样看着她的额前发生出杜甫的这句诗的时候,她嫣然一笑地说,就你的感觉与别人不一样。我知道这是她在夸我,心中的得意让我难忘了一辈子。

  不远就是熙熙攘攘的四马路,七十年代末的规矩就是保持距离,而且是远距离。这次,她很意外,一把抓住了我给她拭汗的手,连同手帕也拿下,迅速地插入我的裤子衣袋里,她的手就像找不到一个安稳的所在,拱啊,拱啊,终于放在了我的手心里,仰首看了我一眼,低语嗔道:“真是傻子!”

  马路拐弯处就是往学校去的路,我恨那个拐弯处来得如此迅捷,尽管我手心里尽是恐惧的汗水,也宁愿再延长一段,哪怕只有三五十米也好。她的“绝情”让我感觉冰火两重天,她抽出了那只足有100度的温手,头也没有回地去了,按照约定,我只能做随意状缓步而随,不敢追逐。之前,她总是眯缝着眼,甩了辫子,后看一眼,算是再一次的告别,但此时的决绝令我无措。

  我想举起那方香帕在空中使劲地摇动,但握在手心里,攥住了,胳膊就像被点了穴似的,多少猜想如万箭一般射向心头,是断然分手?是最后的诀别?是斩断情丝?是一生中最后的见面?那还为什么要留下那袭香帕给我?矛盾从来就是女孩子战胜男孩子的屡试不爽的武器。很微妙的一个动作对于彼此都是可能是一个折磨,动作的含义远远胜于千言了,我的心就像一个脆弱的玻璃瓶,经不起一粒石子的敲击,已经被击中,裂纹如被子弹穿透留下四散的纹络。

  风云在瞬息之间就可以发生万变,我相信。第三天,也就是离大家分手各奔东西的前一天,一个太大的意外发生了。一向沉默无语的女生小杜约我到楼下说事。同学分别前的私语,无非就是问今后的前程与想法。我保持了与她最适当的距离,我多次在心中丈量了那段距离,足有一米半,这是陌生人都可以接受的最佳距离,我相信我没有违背常规,就是任何人看见都不会发生暧昧的联想。但对于最在意你的那个她却是不能接受的。说话大约五六分钟吧,我举头望去,她正站在教室的北窗跟前凝视着我,当我发现她的那一瞬间,她决然转身而去了。

  我想去跟她解释,解释,这是所有的男人最无能的办法了,我也不例外。我想等那天去车站的时候,我亲自为她送行,再来千百回地致歉,她一定会看在我们即将各奔东西的哀伤无度的情面上,嫣然一笑,再骂我一句“真傻”。但她没有给我留下半点机会,她什么时候走的,怎样走的,都是一个千古的谜,更是刻骨的遗憾。

  我心中不止百遍地埋怨小杜,平时半句都觉得多的她,为何要在此时横插一脚!但我只能原谅她,因为她是关切地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到哪里分配就业。但我克制着自己,我不能迁怒于她。我曾经用机缘已逝不可怨恨来说服自己。我甚至不止一次地在心中假设着她就在我的面前,静静地听我诉说。你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不都是事实,听到的不都是真理。但说得通么?可我无法辩解她那个“眼见为实”的普普通通的成语。难道你是怪我没有山盟海誓,海枯石烂?那次我刚刚如所有的男人那样表态,你捂住了我的嘴,那个动作是所有在相恋里的女人的习惯动作,你说,我不信那个!我的心好震颤,但我马上觉得要比那山盟海誓来得更坚决更死心塌地。我往好处遐想,不敢否定你我的满意程度。

  提着行李,伫立在校门口,举目而望,满眼的陌生,繁华不减,却心中失落;低头默念,你当在路上,何以消弭你的哀怨,我显得无奈而惆怅。

  在那个长夜,工作上的一切都如期安定下来了,在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第三天的夜里,小桌世界,夜虫时鸣,苍凉如漠,孤灯伴我,展纸泼墨,将心底的话变成了不可篡改的文字。突然,我闭目凝想,你给我了地址么?你在哪里?在一条寂寞的路上徜徉?那是在期待我的回音?在草屋一角,举目星斗?数一数那一颗是我?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真是傻子!但我觉得你已经听到了我的心声,你喜欢这样的傻。

  我从你送我的一本日记本里找到了你老家的地址。夜深了,我推门仰望星空穹宇,繁星数点,我找那一颗是你。我们老家相距三百里,我只能寄托一颗可靠的星星,但找不见,失意与烦恼塞进了我的胸腔,喘息也困难了。那十一页信纸,我忘记写了什么一派胡言,但你懂得我的文字,我知道。

  一切都是石沉大海般的沉寂无声,信纸寄出了,我猜想,一周后我就会看见你那漂亮的行书了,我曾作想,我们便开启这个爱在笺上的美好之旅也好。一个月,两个月,半年……还是沉石入海般的静寂。但在那个阴雨瑟瑟的午后,已经是深秋了,我收到了一封纸书,但失望如落叶一样砸在了我的头顶,真若“有心栽花”,小杜洋洋洒洒,也是十一页,世上的事情会如此巧合?她表达了对我的好感,希望我给她一个答复。

  我错了。在教室外的那几分钟竟然不是一个平常的分手前的问候。我突然想到,女人的眼睛看得很透,她的华丽转身竟然来自真理的判断!不是她的发现,而是她的第六感吧,她也许是对的,没有选择争斗,而是去无反顾!

  真的,任何情愫都经不住一丝的风吹,哪怕是熏风习习。我不再渴望她的回音了,甚至好怕她在我“蓦然回首”时看见她站在我的身后。在那个深秋的午后,我单单选了一个树林,有枫,有桐,还有槐,但落叶在飘零,我握住了那方香帕,站在树下,带着泪痕,小心翼翼地揭开,就像香帕之中藏了珍爱,那笔直的褶皱一丝不苟,里面空空如也。我端着,深嗅多时,那芳香依然穿透了我的心门,直入肺腑。我闭目去想,深嗅几下,那香,依然未散,那香,宛若昨日。

  失去了,我没有办法痴迷地沉浸在过往的味道里,我快捷地叠起,仿佛是包裹一颗无暇的璞玉,毕竟留下了一个难忘的物件,我无法痛恨她,倘若她把恨意给了我,我反而倒会觉得轻快了,我却至今还在心中默念着她,就像那首歌,但愿你过的比我好……

  也许一开始就是一个错,但这样的结果并不能否定我们的开始是一个错误,二者之间本就架设不起一条逻辑的天桥。

  工作吧,有人说,工作着就是幸福。从我听到这句话始,我就知道,这是最无奈的自我安慰,也只有如此,才可以冲淡你所有的痴心妄想,就像放下那杯还蒸腾着氤氲之气的咖啡,已经不属于你了,你就别回头,想喝,就自己冲一杯吧,无奈往往是最大的力量,因为这是告别的最好方式,没有伤害别人,也不会为难自己。一直沉浸在繁琐而没有节奏的工作里,我沉在行李箱底部的那方香帕静静地睡了二十二年,始终沉静地放着。

  我不敢贸然打开行李箱,我怕那股透入心底的芳香刺痛了我年轻而渐渐老去的心,我不敢因那方香帕而引诱了我“玩物丧志”,我更不敢时时闻香而亵渎了与我一路相伴而过来的现在的妻,我甚至原谅自己,我不告诉她这个故事,就是想忘记,想做一个真诚的割裂,希望她会理解我这样的处置。你不能说,因现在的爱,就说过往的都是顽皮,不能因过往的而伤害了现在,这是原则。

  我深知这样想,很多的爱,在沉淀多年以后,就失去了当初扑鼻的芳香,你如果还以为鲜美如初,那都是你不肯放下的心在作祟,其实味道早就变了,变得不再浓烈,不再沁香,你是靠着感觉来抚摸她的。

  一个昔日的同学来访,他知道我的过去,并且郑重声明,对我的那段似有似无的关系很有赞赏之意,我不知是否善言,但我没有必要怀疑那些了。他告诉我知道她的电话,我毫无如获至宝的感觉与冲动,他问我为什么那么淡定,我只能笑笑,一切的苦涩难以跟他说清道明,我也不知道怎么去拨通那个电话,更不知道在电话里怎么去述说这些年的际遇,我如木鸡般地无动于衷了。

  一如一般的老同学那样,我终于接通了她的电话,寒暄之后我告诉了她,我在电话里,简单地表达了问候与祝愿,就像丝毫没有那样一个过去,不作惊鸿一瞥,也不作情海钓陈,尽管她说,老才,有什么话,你斗胆地说。我还是轻轻一笑,我明白,这是她当下很方便的表示。一句晚安,我们用最简单的客套结束了相距千里的问询。

  在一个很普通的上午,我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她,她约我现在就在闲情咖啡馆那里见面。

  没有忐忑,更没有热切期待,我努力降低那种燥热的温度。一个男人如果还去再次重续那段不堪回首的喜悦与苦痛并在的细节和故事,那就不能是被女人尊重的男人了。

  我不惊讶,她千里迢迢而来是为何,就像出差路过旧游,总要看看沧桑之变,或者是看看是否“海棠依旧”。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她告诉我,前几天她回到老家,给年迈已至耄耋的妈妈打扫房间,无意之中从那尊几乎永远不会移动位置的花瓶里发现了那封还没有拆封的信纸。说着,她含泪从衣袋里款款掏出来,从桌子的一端,缓缓地推到了我的跟前。

  我说,我还可以尽述信里的话。她急切地制止,道,留在心底吧。她怕我夺去那封信,眼睛看着我,似乎是让我默许她,她折了放进了肩包里。

  临别了,我终于没有躲过她还是那样犀利的让我不能有丝毫掩饰的眼睛。她说,老才,那方手帕就别掏出来了,我知道,你一定还保存着……

  我的手在衣袋里痉挛起来,似乎重新燃烧到了100度,是的,炙手可热。

  我用手使劲地攥住了,迟迟不敢拿不出来看。

  其实,我从来没有这样去细审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手帕了。质地是粗糙的棉布,布面没有光洁如新的平整,那些棉线的小疙瘩还隐约晰见;手帕的一角用了并不起眼的黄色丝线绣一朵风铃花,我曾经试解其中的含义而不得;悄出的花蕊有些夸张,伸出好远;手帕的四周是用红色的丝线勾连而成的,并不密匝,但却显出整齐划一的留白。

  她说,那么多年了,那青涩的气息早就不再了。

  我说,不,“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她并不兴奋,沉了片刻,道,当初都是陆游和唐婉的浪漫惹了你我,这《钗头凤·红酥手》你还记得干什么。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她以苏东坡的句子作答我,我生怕再来一场诗词大会,做不知状。

  其实躲不过她的眼睛,也只有她最熟悉我敢对诗的个性。

  茶后,我们找了一片林荫路漫步。苍秋的木已经显出了憔悴,在落叶的层缝中夹杂着许多美丽的褐色叶片,她弯腰捡拾起来一片,原来是褐蝶的双翼因死亡而失落在叶片之中,我接过来,看那褐蝶的翼片与落叶的交杂,感觉褐蝶结束了自己一季的生命,已经消沉的仿佛与落叶无异了。是啊,尘归尘,土是土,风属风,云随云,一切在这个世界上总是要随风逝去,最生动的是他们曾经浪漫地飞翔过,曾与日争辉,与风相戏,并不无聊,已经足矣。

  任何情爱都经不起时间的打磨,也经不起距离的分割。也好,如果每个人的人生都可以这样沉淀一点韵味,倒也是一杯经久不散不飞的陈酿,有什么不好。

  培根说过,美德就好比昂贵的香料一般,只有在燃烧或者碾碎的时候才最芳香。我所感悟到的,似乎不仅仅美德是如此吧,有些东西如果在最完美的时候,你根本嗅不出她的芳香,只有在沉淀了之后,那芳香还不散,是为真的芳香如故。

  我没有再去打扰她的生活,但那方香帕却时时袭着我的心,但心已经不再脆弱了,也从来没有流血,始终以绝美的舒缓的音律拨动了着,心弦着了芳香,只有我嗅得出——

  赛过芙蓉,芙蓉有香而无骨;宛若百合,百合沁香而易散;仿佛郁金而郁金太馥郁,恰似玫瑰而玫瑰过于弥漫……不是的,她就是一方香帕而已。   

作于2018年4月5日21:50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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