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抗战美术的“图”与“史”

《九一八(沈阳城之轰击)》野夫木刻

武汉这座城市有很强烈的性格,正如先秦时期的楚国有很明显的地域特征一般。一座城市的性格,往往形成于特定的地理环境、文化传统,表征于一个个的历史事件,而潜移默化于细微的日常生活中。如果说1911年“武昌首义”谱写了其“革命性”的一页,那么,自1937年7月抗战爆发至1938年10月武汉沦陷这一时期形成的武汉抗战美术运动,亦向我们呈现了一段轰轰烈烈的历史和如火如荼的时光。

从现存的汉版报刊、书籍和相关史料中,可以梳理出武汉抗战美术的大致轮廓:在武汉成为事实上的战时首都期间,全国各地众多文艺界人士汇聚于此,成立了十多个抗敌协会;1938年,中华全国漫画作家抗敌协会、中华全国美术界抗敌协会、中华全国木刻界抗敌协会等全国性的美术组织相继在武汉诞生,抗日救亡活动风起云涌,以宣传和动员为目的的作品层出不穷。在汉的美术工作者,用独特的武器——画笔和刻刀,积极投入到抗战美术宣传活动中。应该说,无论是街头的宣传活动、还是抗敌展览,或是出版发行的报刊,图像的“宣教”与“存形”之功能,在其间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该时期较具代表性、应用广泛的作品形式,当属漫画和木刻。

《军民合作抵御暴敌》梁白波漫画

漫画,是绘事中简笔而注重意义之绘画,“漫画在绘画之中,如同文艺中的小品文字,或者说是一幕独幕剧,一篇短篇小说,是用同一样的手腕而设施在画面上,就是把握一个中心的情绪,一个中心的感觉”,它往往通过比喻、象征、假借、夸张、点睛诸法表现精粹内容,能更多地贴近和反映现实。由于这一特点,在以抗战为中心的大时代中,大量的“健全朴实、头脑冷静、富于分析与判断,握着强有力的中心意义作品”,代替了“纤肢细腰,扑着纯趣味的面粉的漫画”,作为报纸杂志的重要材料(如报纸刊头画、杂志插图)、巨幅宣传画、抗敌漫画展等出现在民众视野。

此时的艺术家们,因抗战而相聚,为抗战而艺术,他们发自内心的创作热情与真诚生动的艺术表现,融合“救亡、必胜”的信念,使作品散发着独特的魅力。被誉为“肖像漫画高手”的汪子美,1938年应冯玉祥之约到武汉参与编辑《抗战画刊》,并加入漫画宣传队,以炽热的爱国热情创作了大量漫画,大声疾呼民族抗战。他的人物造型处理,或黑白线描,或明暗相交,幽默夸张。文字上用词讲究,典故信手拈来,如在武汉发表的漫画题名《黄昏到时蝙蝠飞》、《来而不往非礼也》、《抽刀断水水更流》,既典雅又犀利。漫画宣传队领队叶浅予,性格豪放爽朗,笔墨顿挫自如,其抗战漫画如《他们个个想一口吞没中国!》、《王先生从军记》等,秉承了传统绘画以线造型、传神写意的笔墨语言。中国现代最杰出的漫画家之一、“三毛之父”张乐平,在汉期间任漫画宣传分队领队,创作了很多抗战漫画,有些放大成户外布画或直接在街头搭梯绘制壁画,他的作品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强烈的平民意识,其漫画的核心是人道主义。中国水墨动画创始人特伟,1937年10月间,作为漫画宣传队驻汉队员发行《救亡漫画》汉口版。在汉期间,除参与漫宣队的各项工作外,每期《战斗画报》的“一周漫画”专栏都出自他的手笔,常以黑白明暗的素描形式处理画面,视觉冲击力强。以速写素描著称的平民画家陆志庠,先后出版有《志庠素描》和《社会素描》,他的笔下是饱含平实情感的纷扰世象,《几时回老家去?》、《你愿意做亡国奴吗?》等作品,对空间透视有细致入微的洞悉,疏密布排呈不经意的写意韵味。梁白波是漫画宣传队中仅有的女性,她以女性特有的细腻笔风处理题材,简练而富有中国情调。创作有表现战时妇女工作的作品如《妇女总动员》、《到军队的厨房去》等。廖冰兄于1938年2月底到武汉参加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第三厅漫画宣传队,在4月的第二期抗战扩大宣传周期间,“廖冰兄抗战连环漫画展”在汉口展出。其作品针砭时弊,揭露黑暗,内容严肃,画风朴实辛辣又锋芒毕露,极具艺术张力。国军中著名的战史画家梁中铭、梁又铭兄弟,创作了大量救亡抗敌的漫画。梁中铭的漫画画风相当西化,笔触细腻,叱咤风云的国际政治领袖在他的笔下活灵活现,他以敏锐的观察和对时局变化的洞晓而予以批判性的讽喻。代表作有《我们不怕鲸吞!我们只怕蚕食!》、《有力的答复》等。抗战时期任国民政府航空委员会《中国的空军》艺术主编的梁又铭,以类似于电影特写镜头的俯视或仰视角度表现激烈的空战,画面动感,构图简洁。这些记录了多次重要空战的画作,从一个侧面展现了正面战场中国军队的英勇顽强。

《雪地里的行军》(又名《出发》) 江烽木刻

在多不胜举的漫画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一种完整的漫画精神,“它仍旧是非常真切而率直的现实性的表现,它仍旧是代表心里所想的口里要说的一种艺术,在纸面上活跃着的仍旧是一种讽刺的或幽默的手法,他的对象是描写一切矛盾滑稽得可笑的纠缠,更揭穿了一切丑恶与虚伪的面目”;而作为漫画家,以揭露现实、鼓舞民众为己任,“在他们的笔底下还是需要锋利尖锐的剖解性,纯正不偏的判断性,夸张能使事态更明达一点,善谑而不是故意刻薄;用哲学的理论来归案,可不把自己奉为圣贤,以各种学识为根据,原非要做万能博士。笑料从确有其事中造出来,悲愤非流泪可以了事也。”(张光宇:《从第一届全国漫画展览会说到漫画、漫画家、漫画界》,《武汉日报》1936年11月9日。)

《瞭望》孤鸿木刻

木刻,即“木版画”,是版画的一种,指用刀在木板上刻画,再用纸拓印出来的一种图画。抗战时期的木刻,属鲁迅先生所提倡的新兴木刻——以刀代笔、放刀直干,不模仿、不复制。1920年代,鲁迅先生以其敏锐而深邃的洞察力看到了木刻的战斗作用,“当革命时,版画之用最广,虽极匆忙,顷刻能办”。木刻如同文学上的杂文,是匕首和投枪,最能适应当时斗争的需要。在内忧外患、风云变幻的岁月里,武汉木刻人联谊会、中华全国木刻界抗敌协会等社团于1938年相继成立,力群、马达、赖少其、刘建庵、李桦、文云龙、李海流、沙清泉、林蔚文、陈九、珂田、罗工柳、罗清桢、卢鸿基、野夫、陈烟桥、新波、沃渣、刘岘、酆中铁等木刻家与美术工作者云集武汉,开展木刻运动。

值得一提的是1938年1月,七月社在武昌民众教育馆举办的“抗敌木刻画展览会”。展品三百余幅,题材内容多为救亡运动和抗日战争,有敌人的凶残面貌,有中国民众的悲惨生活,但更多的是神圣的民族战争中的各种壮烈的图像。包括李桦的 《被枷锁着的中国怒吼了》、《旗手》,沃渣的《联合战线》,江烽的《光荣的回忆》,力群的《一个惨死在敌机下的同胞》,陈烟桥的《冬夜》,以及野夫、新波、马达、王天基、张在民、罗清祯、温涛等人的作品。“在民众教育馆上下两个大厅里面,挤满了参观者”,三天的时间观众达六千多人。

《歌襄河之二》木林木刻
《骆驼队》李桦木刻

当时的艺术家,也是革命者。几乎每一位作者都有传奇曲折或跌宕起伏的际遇,每一件作品背后都包含有故事和信息,且充满表现的力量——这与战时“张扬集体意志,强调艺术的感化功能,追求力的表现和硬朗风格以及强烈动态感的美学趣味”无不相关。木刻独特的刀味与木味,将这种美学趣味发挥到极致。李桦的《被枷锁着的中国怒吼了》,以简洁刚劲的刀法刻画了一个被捆绑着、蒙住了双眼、奋力挣扎的中国形象,在之后的“一二·九”运动中曾被爱国青年学生们广泛复制,作为游行示威队伍中的宣传画。他的作品题材多取自战地生活,画风结实明快。马达的《我空军初显神威猛轰敌舰》(又名《轰炸出云舰》),是以1937年8月19日上海激烈空战为背景,创作的歌颂中国飞行员的木刻,层次丰富的空间、强烈动感的笔触,极富感染力。温涛的木刻连环画《她的觉醒》,以黑白色块和细腻构图,描绘了一个出身于贫困家庭、父母双亡、受尽凌辱,在抗战中觉醒、奔赴前线、不幸牺牲的少女的故事。这类表现底层百姓的苦难生活与奋起反抗的作品,无疑也是备受关注的。除事件和场景之外,也有对于具体人物形象的描绘。罗工柳的《我不死,叫鬼子莫活!》,明暗之间,坚毅执拗的人物形象跃然纸上。还有在版画创作上被鲁迅先生誉为“最有战斗力的青年木刻家”的赖少其、画风浑厚粗犷而富于力度的胡一川等等,在汉期间均留下了很多宝贵的作品。尤为特别的是1939年10月10日创刊的 《战地画刊》(第五战区长官司令部政治部刊行),以木刻版画为主,不少画作对鄂北及汉水中段流域的风土人情、战况事件给予了真挚的关注,有着鲜明的地域特点。

《我空军初显神威猛轰敌舰》(又名《轰炸出云舰》) 马达木刻

同时期也有其他画种的作品出现。时任武昌艺术专科学校教务主任兼西洋画系主任的唐一禾,带领学生到武汉街头及周边农村绘制了四十余张大幅宣传画。他创作于1936年的油画《武汉警备者》参加1937年4月在南京举办的第二届全国美展,画面的主要人物是一个目光炯炯、持枪的中国士兵,背景是蛇山公园和春游的人们。他以这幅作品向人们昭示:和平生活要用刀枪保卫;也是对不断挑衅中国的日本帝国主义的警告和示威。“梅社十友”合作于1937年的《梅气》(中国画),以炭火、梅花、火钳等物象寓意抗日救国,曾参与支持抗战的义卖活动。张善子宣传抗战救亡的国画作品,多取材于中国历史上的爱国故事和英雄人物,如《苏武牧羊》、《文天祥正气歌图》等,武汉各界第二期抗战扩大宣传周期间,“张善子绘正气歌图像展览”曾在汉口展出。丰子恺1938年春作于武汉的《大树被斩伐,生机并不绝,春来怒抽条,气象何蓬勃。》,以“象征抗战和世间不屈不挠、百折不回的事”。

《我不死,叫鬼子莫活!》罗工柳木刻

“一场抗敌木刻漫画战,让政治家看到工具,爱国者看到武器,闲适者看到喧嚣,民众看到力量。”(张吟午:《武汉抗战美术运动1938》,湖北美术出版社,2015年1月。)抗战时期产生的美术作品,一方面作为宣传的“工具”和“武器”,具有明显的社会功能,另一方面,我们也应该看到其作为视觉图像的艺术性。正如鲁迅先生在1935年6月16日给李桦的信里所说:“木刻是一种做某用的工具,是不错的,但万不要忘记它是艺术,它之所以是工具,是因为它是艺术的缘故。斧是木匠的工具,但也要它锋利,如果不锋,那是因为他并非木匠,不知作工之故。”

图像是历史的遗留,同时也记录着历史,通过它,我们可以解读历史、对话历史。2015年8月在湖北美术馆举办的“湖北抗战美术文献展”,以图像结合文本的方式展出,辑录抗战画作图片与文献图片近五百幅,旨在图与史的印证、释读中,研究地域美术、积淀历史。展览的梳理,实则是以武汉为中心而展开。1938年的武汉,确为全国抗战文艺运动与抗战美术运动的中心。无论是以图证史,还是以史观图,都可以看到,武汉抗战美术,交织着历史事件、反映了社会现实、折射出民生万象,从或宏观或微观的视觉叙事中,可窥见历史之一斑:这般沧桑流年,亦是一段激情岁月,虽然在时间的长河中,它已成为距今七十多年的往事,但在历史的年轮中,它无疑是深深嵌入的鲜活的民族记忆。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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