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貂皮大衣]貂皮大衣

  母亲年轻时候还不兴自由恋爱,基本上都是父母之命。她在未出嫁前,很多人上门提亲。其中,最让外公满意的,是母亲的一个远房表哥,双方长辈都同意了,只有母亲坚决不嫁。她早早地看上了对门铁匠铺家的外甥,相貌堂堂,一表人材,又有文化,这就是我的父亲。

  母亲曾经是很张扬地幸福着的。象我父亲那般年轻有为的男人并不多。18岁入党,22岁当校长,28岁的时候已经是教育专干了。更何况,象我父亲那样帅得有阳刚之气的男人也不多。那会儿,很多眼睛盯着我母亲的时候,都是羡慕嫉妒恨。

  实际上,除去社会地位上世俗成见,我并没有觉得母亲配不上父亲。母亲是难得的聪明能干,泼辣爽利。而我父亲是个老实懦弱的男人。当然,那会儿城乡差别很大,母亲作为一个农村妇女,大家都还是认为她高嫁了。

  我小时候过得很阔绰。鸡蛋吃到想吐,麦乳精用手搓成小圆球当糖吃,小学四年级就戴上了漂亮的电子手表。但这种阔绰跟我爸没有半毛关系,虽然说得好听他是当官的,其实,那时候的官很清廉,还很大公无私,工资又低,家庭负担又重。我家的好日子靠的是母亲的勤劳,她是80年代最早的一批经商者,后来所说的倒爷,大约就是她当时从事的职业。从南到北,从北到南,她坐着火车倒商品赚差价。然后,她又成了最早的一批养殖户。因为规模大,成效显著,县里还给她戴着大红花送到首都北京去参观考察。可能,那是母亲过得最荣耀的日子。她从北京回来,带回了很多礼物,其中有一件貂皮大衣。这在当时是非常昂贵的,得花上普通人家大半年的工资。

  那年的春节,母亲就穿着这件貂皮大衣回了娘家。

  无限的风光和体面,自不用提。

  长大后,我曾经想过,除了这样的风光和体面,母亲还得到了什么呢?

  传统的中国妇女,往往在婚后把儿女排在第一位。我家可不是这样。母亲至死都把丈夫排在第一位。但凡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一定是给我父亲先吃。然后才能轮到我和妹妹吃。母亲一般是尝一口就满足了。在某种意义上,父亲是个被惯坏了的男人,从来没有在吃喝用度上谦让过,理所当然地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我的印象中,小时候没有高压锅的时候,大家都是锡锅煮饭。每天早上,母亲都用滚烫的米汤给父亲泡一个鸡蛋花,爸爸习以为常地享用,从来不曾给母亲喝过一星半点。

  还记得母亲对我说过一段话,那会儿,我可能只有十二、三岁,成绩不好,只爱看小说混日子。母亲打骂完了以后,苦口婆心地说:妈让你好好读书,是为了你以后有个好工作,你看妈没有工作,赚钱多难。你爸心里肯定瞧不起我。幸亏你爸不是你外公那样的人,要不然,咱们娘几个怎么得了?

  一直到我年近三十,这段话突然有一天在脑海中清晰起来。原来,母亲自孩子的时候起就是没有安全感的。更可能,她心里对外公还会有隐隐的恨意与埋怨。外公生前是工商所的所长,自然是看不起大字不识的外婆。据说,他一直在外面有相好,基本上不怎么回家。母亲小学没毕业便休学了。当时,父亲是学生干部,学校派他去劝学,被外公挡了回来。从此,母亲失去了上学的机会,和外婆在乡下过着随时有可能失去父爱的生活。

  母亲经历过那样的阴影,对婚姻应该是缺乏安全感的。如果父亲对她多一些怜惜,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我想,父亲曾经是爱过母亲的,因为他们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又是自由恋爱。但是,往后地位的差别,文化的差距,性格的差异,他的爱只怕早就消失了。

  我很小的时候就经常听母亲歇斯底里地咆哮,不外乎是让父亲交待那些捕风捉影的奸情,父亲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如老僧入定般巍然不动。母亲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即便没有真凭实据,父亲心底的风吹草动怎么可能瞒得过她。偏偏她读书少,学不会委屈求全,要她忍气吞声地装傻,还不如一头撞死。就在父亲死也不交待奸情,她死也不肯让步的一个晚上,她真的选择了死亡。

  当时,父亲也许有很浅的伤心。毕竟母亲是他的初恋,为他生育了两个女儿,待他是掏心掏肺的好。但是,他更多的是觉得解脱了。旧的感情,旧的婚姻,兴许早已让他心生厌恶。母亲离世刚满一个月,他急不可待地开始了第二段婚姻。

  母亲去逝后,曾经是要把那件貂皮大衣烧给她。这是她一辈子最风光体面的衣服。但是,89年还是物质生活相对贫困的年代,大家都还是舍不得,要留给我当冬衣。那是件好衣服,虽然母亲已经穿了三四年,仍然厚实保暖,下雪天穿着都是暖融融的春意。于是,这件昂贵的衣服就成了我衣柜里的珍藏。

  说是报应也好,说是命运也罢。其后的日子,父亲过得每况愈下。我大学毕业时,他的第二段婚姻走到了尽头。我们一贫如洗,唯一带走的只有母亲那件貂皮大衣,它很旧了,不复当年的光彩照人,但是它已经成了唯一的纪念。

  貂皮大衣一直跟着我。最重要的证件凭据,我都是放在这件衣服的暗袋内压在箱底。

  一晃多年过去,父亲中过风后,行动有些不便,我把他接过来,和我住在一起。无意间,他看到了衣柜里的那件貂皮大衣。他仿佛有几分激动,说:没想到,你还一直收着这件衣服。这是你妈在北京买的。他把衣服展开,在手里抚摸着,然后,站在镜子前,想把衣服穿在身上。无疑,他是穿不上的,他的个子很高大,母亲很小巧。他披着衣服站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重新将衣服叠了回去。

  父亲披着貂皮大衣的镜头在我心里经常回想,那一会儿,他必是忆起了母亲的旧模样。那一声叹息,既泄露了他的悔意,也泄露了我的悔意。我从小与母亲不相亲,我害怕她的坏脾气,恨她的棍棒教育。她去逝的那一晚,我明明知道她在哭,我和妹妹睡在一床。妹妹说:姐姐,妈妈在哭,你去。我踢了她一脚,说:你去!我不敢去!我们俩都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直到杯子摔破的一声脆响。

  我自己做了母亲以后,回想过很多和母亲相处的点滴。却怎么也想不起母亲在什么时候抱过我,亲过我。也许,她那般强硬的个性,不习惯于做一个柔软可亲的母亲,在我知事以后,她便严格地要求我,却忘记了要拥抱我,夸赞我。有一次在街上,她突然牵着我的手,我心头涌起的竟然是惶恐和紧张。我如此地和她不相亲,是不是也曾让她深深地失望过?我是不是也在死亡之路上推了她一把呢?

  父亲去逝后,我坚持没有将他和母亲葬在一起,而是远远地分隔两地。在我看来,他们的婚姻是错误的。母亲除了穿上貂皮大衣那一瞬间的风光和体面,并没有从婚姻中得到实质性的幸福和快乐。所以,让他们在下辈子,各自去寻找适合自己的那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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