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了的都是美好_一切都是美好的

  母亲说,她把所有事都忘掉了,我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我记得母亲说这句话的前一天,她还把我摁到沙发上,用她那把老檀木梳子一遍一遍给我梳理微长的头发,还一边边的叮嘱我,要打理好自己,不要让同学们笑话。可是那时候,我已经准备好要去当兵了,也许马上就要理一个板寸或者劳教犯的发型,我想,这样应该不用麻烦她每天帮忙整理我的仪表了吧。我遇到过好多老人,闲暇的时候经常要和我们聊一下他们这一辈子怎样怎样,我也愿意去倾听,这不仅仅是对老人的尊重,也是一种修行,从过来人的身上得到的经验要比自己追寻琢磨要好得多,至少可以避免踏入许多人生的陷阱。她却从来没有和我们提起过往事,母亲说她健忘,忘着忘着就什么都忘掉了,甚至于忘掉了母亲,忘掉了我。可是我自小靠她抚养长大,一直鲜有机会倾听她的教诲,这些年做的错事却并没有许多,反倒许多受尽了长辈教导的人在人生的道路上越走越错,想想,实在是奇怪得很。

  我那时候真是浑的可以,以为自己长大了,要有自己的生活,整天整天的在外边瞎跑、胡闹,害她担心。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会担心,对于我,她从来不会有抱怨,只是倚在门前等我到很晚的时候回轻轻地嘱咐我,不要跑得太远,跑的远了会忘掉回家的路。我现在跑的也实在是够远了,可是也实在没有忘掉家在哪里,怎样回家,如果是那个时候,也许我会讥笑她的莫名的担忧,毕竟她这一辈子去的最远的地方,只是我们那个小小的县城。可是现在,我的心里只有悲伤,也许悲伤只应该藏在心里,讲出来无非就是伤春悲秋、无病呻吟,可是我真的感觉到悲伤,因为,哪怕我以后跑的再远,大概也不会有人倚在门前等我,惦念我,在我回到家的时候嘱咐我,不要跑得太远。

  我能跑的多远呢?再远也无非绕着这么个圈子,圈子里的中心有这么一个家,绕着绕着总归是要回去。可是,她不愿意再等我了。她这一辈子为儿女,为子孙操劳太多,也许她早就觉得累了吧,所以早早的忘记,也早早的离开。

  后来我从母亲那里知道她姓李,名字却早已忘记了,也许母亲也健忘,这世上健忘的人很多,母亲总说健忘好,把该忘掉的统统忘掉,就不会有悲伤,可是为什么我们忘掉了的,往往是短短的人生里仅有的那么几件最美好的事?我追问母亲她的生平,母亲嗔怪我的无聊,或者她也不愿提起,毕竟人已经故去了,过去的事提了,想了,记起来了,又要平添许多悲伤,可是不提就意味着忘记吗?不是的,不幸的事,伤心的事反倒像一颗颗钉子,钉在心上,时不时地扎你一下,该诉你,要时常记着,不要忘记。所以人们常常会不由自主的难过,却不是因为生活。

  听老人们说,她打小靠乞讨为生,人却长得漂亮,又天生爱笑,笑起来嘴角微微上扬,眼睛里含着笑意,却又固执的瑟缩着,仿佛害怕一个笑容崩出来,打破固有的宁静。可是就是这样的笑容,迷倒了孙家的二公子,那时候还能叫公子吗?虽然还没有建国,但是这个穷苦的地方已经完成了土改,孙家早已一败涂地。可是嫁到孙家终归是好的,至少不会再挨饿。她那时候应该也是这样想的,是啊,不会再挨饿,可多少年也没有真正吃饱过。即便靠乞讨为生,她一样有一个,嗯,大概不错的童年,老人们是这么说的,他们说那个时候哇,没有饿死就是天大的福气喽。她有一个可爱的父亲,这些老人到现在都能清楚的记得这个人,他爱笑,笑的张扬,不像他的女儿,也从来不会因为贫穷而难为自己,即便饿着肚子也能为所有事情喝一声彩,老人们说,他是一个把所有事情,无论好的还是坏的都看成是好事情的人。这样的人总会让人开心,不是吗?

  她没有自己的土地,嫁到孙家的时候,所有土地都已经充了公,好在孙家的大公子早年投军,做到了营长的位子,这样她才不至于刚嫁过来就跟着孙家游街示众。感谢那个时代,有了农村的识字班,她才不至于当一辈子的文盲,虽则如此,她也仅仅学会了读几个常见的字,至于写,那就是从来不敢奢望的了。许多年以后,我读了小学,放学回来,她指着电视上的广告问我,这两个字是山东吗?我说,是的。她让我写下来,自己默默的盯着这两个字,盯了好久,却不说话。我不知道她最终是否能够亲手写下这两个字,因为从来没有见她写过,也许因为她的健忘,早就把这两个字连同那个晚上一并忘却了吧。

  我不知道她懂不懂爱情,她从来不会说这些犯忌的话,孙家是当地的大家族,即便败落了,也还顽固的恪守着祖宗的陈规。但是,她爱她的男人,爱她的孩子,爱她的家。我们现在总要把爱呀恨呀挂在嘴边,好像有什么情感总要说出来才是真正的心灵的表达,可是,真正的爱恨从来不会因为有没有让别人知道而变得更加珍贵,埋藏在心里的却越会让人惦念。后来的后来,她给孙家生了五个孩子,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哺育他们的是自己的乳汁和小米糊糊,然而就是这些,也还是她偷偷换掉了孙家传家的几件古玩换来的。当孙家二公子发觉的时候,并没有因此而责备她,母亲说,他责备自己没有本事,养不活妻儿,祖宗帮他养,他对不起祖宗。

  她会好多那时候的妇女会或者不会的活计,我们那儿管手艺叫活计,因为在最困难的时候,往往要靠这些平时指望不上的手艺转曲一家人的口粮,换句话说,一家人都要靠这些手艺才能活下去。母亲说,老天爷没给她一个好命,却给了她一双巧手,我们小时候穿的小老虎鞋啊,小老虎枕头啊,绣着鸳鸯的小花被子啊,都出自她的一双巧手。在她因罹患艾尔茨海默症,失去了记忆、语言和基本的活动能力之前,花了很大的功夫给我们这帮孩子缝了一双又一双美丽的绣着大红牡丹的鞋垫。可是她不知道,我们就是踩着这些鞋垫,匆匆离开了家,离开了故乡,一个个都去了她不曾到过,甚至不知道名字的地方。我现在还珍藏着这么一双鞋垫,其它大多遗失在奔波的途中,再也寻不回来了。前几年表弟来找我,看到这双鞋垫,在笑话我的土气的时候,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盯着这双鞋垫,潸然泪下。大概是又想到她戴着老花镜坐在低矮的老榆木床上一针一针绣土气的大红牡丹的样子了吧,他也是踩着这样的鞋垫一步步远离了家乡的啊。

  也许因为性格的缘故,她的一生都在平静中度过,从来不曾有过大的波澜,这种生活又反过来影响了她的性格,使她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慢慢地做,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着急的样子。做饭的时候总要坐在灶前用文火慢慢地煮炖,时不时添一把柴火,常常一整个上午就在秸秆噼噼啪啪的爆裂声里悄悄地过去了。她有时候会教导我,做事情不要心急,慢慢地做,不要怕做不完,做不好要比做不完坏多了。我记得这句教诲,这让我在这些年为生活四处奔波的岁月里得到了莫大的益处。

  当时孙家还有三间土基房,是老式的那种,大概是用泥和稻草还有什么其它的材料混合搭成的房子,冬暖夏凉,她就在这样的房子里走完了最后的日子。房子是连成一排的样式,带着很大的院子,院子里种一棵很大的苹果树。在我童年的时候,经常要寻找一切能够找到的工具,试图在这颗苹果树粗壮的树干上挖一个洞,幻想自己住在洞里的样子。她会在炎热的夏天搬一把马扎,坐在树下乘凉,摇着那把被岁月侵蚀出一块块伤疤的大蒲扇微笑着看着努力进行着伟大工程的我。可是这个幻想一直没有实现,应该是在我七岁那年,舅舅用这棵树换了一辆摩托车。直到现在,我还记得自己站在即将被伐倒的苹果树旁沮丧而悲伤的样子,还记得她那时的无奈,她抚摸着我的头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那时大概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也许我遗传她的基因并不比别的表兄弟们要少,该记住的总是早早地忘却了。

  据说她走的很平静,睡着睡着就再也没有醒来,也是,她都把一切忘记了,包括病痛。她去世的时候漂泊各地的子孙们统统回了故乡,除了身在部队的我,以至于我只能从别人的口中听到她最后的日子里满满的平静和安详。舅舅在她的坟上种了三棵松树,后来我们回家的时候总要到她的坟前陪她说会儿话,给松树浇一点儿水。哦,这个人我叫她姥姥,好多年没有说出过这两个字,现在想想,再这样叫,竟有些生疏了。不过生疏了也好,省的总是要记起,记起来又不免要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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