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他乡什么意思 故乡 他乡

  从小到大,每当需要在各式各样的表格中填写籍贯时,我都会写下江苏高邮四个字。儿子入户口、上小学,填的也是这四个字。在我的脑海里,高邮始终是父亲口中无限怀念的故乡,那里有运河、有高邮湖、有驰名中外的双黄鸭蛋,还有我依稀记得,只见过几面的亲人。曾经有一阵子,我很为自己是高邮人感到得意,因为那里也是秦观和汪曾祺的故乡,昂嗤鱼、茨菰、焦屑这些汪曾祺笔下故乡的食物曾无数次激起我对高邮的憧憬。然而,直到两年前,年过不惑的我才第一次真正踏上高邮的土地,得以亲身感受故乡的气息。

  

  记得母亲在世的时候,父亲多次想带着全家回一趟高邮,可都因为种种原因未能成行。2000年,父亲得急性心梗后,平时的行走、动作都变得迟缓起来,回高邮也仅成了过年时的一个话题。这十多年来,只模糊记得有一次父亲拿着份报纸,对两个姐姐和我说:扬州通火车了,以后回家就方便了。我和姐姐们都附和着说是的是的,父亲看着我们,喃喃自语:再等等、再等等。2011年春夏之交,一场突出其来的大病使得我在病床上度过了那年整个的夏天,也让年迈的父亲和全家人替我揪心受怕。终于,我从病中恢复过来,那年国庆前夕,父亲和大姐突然做了个决定:全家回趟高邮。

  

  回高邮首先要解决全家人住的问题。父亲坚持不住宾馆,他给高邮的小姑挂了个电话,说明来意,小姑表示欢迎。我知道,在高邮,我有两个姑姑。大姑是父亲的亲姐姐,爷爷奶奶去世,大姑受了刺激,脑子不大好使,后来,姑父离世,她一个人住在祖传的半间破屋里,与父亲之间的联系全靠小女儿传递信息。小姑是父亲幼年订下的一门亲事,两家是世交,虽因父亲少小离家,一直在外飘泊,两人未能组建家庭,但多年来始终保持着联系,以兄妹相称。

  

  我们挤坐在一辆车内到达高邮县城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司机显然路不太熟,根据我们提供的地址,车来来回回在有数的几条大街间穿行,不时停下向路人打听北门大街在哪儿。这却给了我一个浏览高邮城夜景的机会:不过八点多钟的光景,街上的人已不多,只在几处灯光聚集,有商场仍在营业的十字路口能够见到三五成群的人影在晃动;街道平而直,两旁几乎没有高层建筑,临街的店铺和住户房屋内灯光昏暗,仿佛这里的人们仍在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远处倒是有两行灯光蜿蜒曲折、闪烁不灭,开始以为是绕城的高速公路,及至车到附近,看到有黑漆漆的船影踽踽前行,才明白这就是著名的古运河了。

  

  第二天一早,急急地把尚在熟睡中的儿子唤醒,带着他上堤看运河。河堤上已有不少老年人在晨练,空气并不怎么清新,路面上、树的枝叶上扑着一层灰,运河水清中泛着黄,在不窄的河道中缓缓地流淌,河上满载着煤、砂的货船一如这河水的速度,不慌不忙地行驶着。带着儿子有些扫兴地回到小姑家,儿子径直上楼补觉去了,我站在院子里看小姑喂鸽子。小姑家就住在运河大堤下的居民区里,一所面积不大而干净整洁的小院,东侧一座两层小楼,是主人的起居之所,北侧是厨房,西侧小屋内喂养着一棚鸽子,鸽棚边有扇小门,我走出小门,眼前是一段杂草丛生的废弃的河道,再往两边一看,不禁倒抽口凉气:门外两侧竟立着三四座墓碑。弯下腰逐个看碑上刻的字,原来是家里已经过世的长辈,最新的一块碑是过世不久的姑父的。没用的,里面只是一盒骨灰。小姑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的身边,轻叹口气,淡淡地说。我无言以对。

  

  接着三四天,亲朋好友相聚欢宴,遍尝高邮美味,计有高邮湖大闸蟹,高邮湖虾,西兰花海参,茨菰红烧肉,扬州黄牛,鸡包肉,扬州烧鹅,扬州小黄鱼,旺豆腐,扁豆烧肉元,烟豆,扬州干丝,白萝卜排骨汤,干锅昂嗤鱼,青拌莴笋,南瓜煨梅干菜腊肉一日席间忽生奇想,冒昧地问父亲幼时的同学,高邮一中的老校长周伯伯:有焦屑吗?老爷子听了,笑得满头白发直颤:你真是个读书人哪!如今谁还吃那个!

  

  回到高邮三天了,连嫁在江都的大表姐全家都特意赶来相聚,却始终没见大姑的面。其实,初到高邮的那一晚,一到小姑家,我和姐姐们就背着父亲向小姑打听过大姑的近况。小姑只含混地回答:她身体好着呢。别的就什么都不说了。奇怪的是,父亲这两天竟没问起他唯一的亲姐姐。

  

  第四天的中午,刚回到小姑家,大姑来了。她穿着一件枣红带黄碎花的大褂,背稍有些驼,黑而不瘦,左手戴着只白手套,嗓门异常地大,进门就喊父亲的小名。父亲先是愣了一下,继而拉着姐姐的手,两人站在厅堂中间相互打量着,不约而同地哭出了声。跟随大姑进来的小表姐忙着解释:舅舅回来一次不容易,想想还是告诉了她。她一听,就要来,拦都拦不住。一天到晚吵死了。大姑满口的高邮话,声调高,语速快,十句听懂两三句就不错了。她拉着我们姐弟三个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一旁八岁的儿子早就吓得躲上了楼。

  

  早先听父亲断断续续地讲过,大姑命运坎坷:从小做童养媳,解放后虽然有了一份自己的工作,但和婆家的关系一直不睦;生育了四个子女,唯一疼爱且孝顺的小儿子刚过三十就患恶疾去世了;姑父去世后,没有哪个子女愿意和她一起生活,她只好自己住在爷爷奶奶留下的半间祖屋里,平时只有小女儿经常去看望她;最近几年,她的大儿子和小女儿都在撺掇她向父亲要那半间祖屋的产权,父亲一直没吐口。

  

  那天,大姑离开时已是晚上十点多了。我把她送到路口,找好出租,塞给她二十元车钱,没想到她死活就是不坐车,非要走着回去。我担心她路上有个闪失,只得陪着她走。她走路很疾,也很稳,走出去约两三公里,也许是怕我路不熟,找不到回小姑家的路,她终于答应坐车了。站在路口等车的时候,她突然抓着我的手,说:三子,房子的事跟你爸说说,他们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有使劲地点头。

  

  第二天一早,我们还没起床,大姑又来了,手里拎着一只硕大的塑料袋,袋子里装着足有二十几个热气腾腾的馒头、花卷。此后,我们在高邮的每一天都是如此,任凭别人怎样劝说,大姑依然如故,一大早带着全家人的早点来,一呆就是一天。父亲的故交找车带我们出去玩儿,少不得带上她;平时在小姑家接待别的客人,她总是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我忽然发现,大姑似乎安静了不少,不再扯着嗓子讲话了。也许只有在父亲身边,她才有安全感。她好像对父亲有些怵,始终没当面向父亲提过房子的事,这反而无形中增加了我的压力。

  

  到高邮湖玩赏的路上,堤岸边密密麻麻搭着一长排简陋的棚屋,一股浓重的腥臭气飘进车内。带我们来玩的大哥介绍说:这些船户世世代代就住在这样的环境,靠着高邮湖和运河讨生活,几十年都是如此。听了这话,我灵机一动,趁着停车,大家都在欣赏湖景的空儿,把父亲悄悄拉在一边,向他提出了大姑的愿望。父亲听了,没有说话,神情间流露出一丝欣慰。我愈发地不明白了。

  

  高邮有两座古塔:一座是建于明神宗万历年间的净土寺塔,当地人称为东门宝塔;另一座镇国寺塔位于高邮城内西门湾,始建于一千一百多年前的唐僖宗年间,当地人称为西门宝塔。东西两座宝塔千百年来护佑着覆盂状的高邮城经历了风雨的冲刷、战火的洗礼。东门宝塔旁如今已辟为高邮最大的城市广场,西门宝塔自光绪三年重修以来,尚保持原貌。我们一行步入镇国寺,耳畔传来阵阵钟声,寺内香烟袅袅,西门宝塔古朴浑拙的身影挺立在一片青瓦绿柳中。大雄宝殿前的空地上立着一尊高大的执瓶观音法像,法像前,一座巨大的香炉已经插满了香。大家都劝大病初愈的我上柱高香。到法物流通处请了柱高香,刚点燃,顽皮的儿子一把抢了过去,非要许个愿,无奈只好由他。看着小小的儿子擎着柱比他还高的香,有模有样地三鞠躬,恭敬地把香插进香炉,闭眼合掌,默默地许愿,大家都笑了。问他许的什么愿,他居然小脸一绷:说出来就不灵了。那你可要记得,长大以后,还要到这里来还愿哟。大哥故意逗他。行,我一定会来还愿的。儿子一脸严肃。大姑在一旁笑得好开心。

  

  七天的假期转眼即过,留下退休的二姐陪父亲再住段日子,我们就要离开高邮了。在高邮的最后一两天,我有意无意地躲着大姑,生怕她再向我追问房子的事。这时,我忽然像是明白了父亲为什么刚回来时没有主动问及大姑,但仔细咂嗼咂嗼,又不像是那么回事。第一次回高邮,就这样在理不清的烦乱中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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