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各庄的土地资本化

郑各庄富起来了。

这里的农民还是农民,他们的户口本上的户别仍然是“农业”。但这里的农民又已不再是农民了,他们吃穿住行完全城市化,而且收入没有一分钱来自种植或养殖。

郑各庄村域范围内的4332亩土地上盖起了房子、工厂和学校,世世代代的黄金麦田早已不见踪影。

在一个世纪的土地政策变迁中,郑各庄一直扮演者“跟随者”的角色。直到20世纪90年代,郑各庄在土地政策中抢占先机,打了一个“擦边球”,进而“华丽转身”,成为远近闻名的富裕村。

各地官员、学者、媒体纷纷前来考察。官员们只看不评论,学者们或大肆赞扬,或称其幸运,媒体则乐于为这个已经身价过百亿的村庄描眉添彩。

浮华过后,所有人都在思考,在严格的中国土地制度下,郑各庄如何成就了今天?它会不断被复制吗?它的未来在哪里?

第一桶“土地金”

郑各庄村的独特之处在于其村南有平西王府旧址。据清代昭梿所著《啸亭续录——京师公府第》记载:“理亲王府在德胜门外郑家庄,俗名平西府”。康熙的孙子理亲王弘皙曾居住于此。

村史《郑各庄志》记载,1949年10月,郑各庄村成立党支部,土改后的1950年1月,全村分配到户土地2847亩,人均3.5亩,实现了“耕者有其田”。

1951年郝玉增出生在郑各庄,在他5岁时,郑各庄村随昌平县从河北省划归北京市。

郝玉增清楚地记得,1960年至1962年,正在长身体的他每天都要饿肚子,“那个时候全村的人都吃不饱饭。”郝玉增说,每个成年人一个月仅供应17斤原粮。

初中毕业后,16岁的郝玉增加入了生产队,每天干活、挣工分,虽然大家都是吃“大锅饭”,但是当时的农活很重,完全依靠人力,吃不饱肚子的时候也会常常有。

郝玉增回忆说,直到1970年代,村里还总有贫困的农户需要向集体借下一年的口粮来维持生计,有的家甚至借了未来3~4年的粮食。

1978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刚一召开,郑各庄人就嗅到了可以“农、林、牧、副、渔并举”以及“贫穷不是社会主义”的政治信号,并在全村召开了一次“要不要富”、“敢不敢富”、“能不能富”、“会不会富”的大讨论。

1979年,郑各庄大队作为平西王府管理区推行农业联产承包责任制的试点村,实行了以联产承包到组、到劳的联产承包责任制。

1984年,郑各庄正式采取“大包干”的形式,劳动力逐渐从土地上解放出来,1985年开始,村里的乡镇企业红红火火发展起来。

这一年,时任郑各庄村生产大队长的黄福水,带着一群年轻人组建了土石方施工队,开始闯荡北京建筑市场。

到了1990年代中期,村里大部分的企业都关停倒闭了,黄福水的建筑工程队却越干越红火——1996年成立宏福集团,取得了建筑总承包国家一级资质,拥有注册资金3000万元。

1990年代初期,郑各庄村里种地的农户越来越少,人们发现一个月的打工收入就等于一年的农业收成时,纷纷撂荒,把土地交由黄福水成立的农业公司经营。

然而1997年,宏福集团刚成立一年多,就遇到了亚洲金融危机。当时许多工程建到一半因资金问题被迫停工,宏福集团大量工程款无法收回,陷入了危急时刻。

黄福水决定把工程材料当作货款拉回村里,在村里集体建设用地上建起了4栋住宅楼,吸收村民、员工的预付款500万元。这些预付款意外地救活了宏福集团,企业获得周转金后,开展了新的工程项目,很快就净赚了1000万元。

黄福水说,1997年的尝试的确是意外收获,通过土地资本化发展企业,整合改造村庄的念头逐渐清晰,以后的一切使他坚定了自己的改革理念——让土地的收益最大化,让农民过上好日子。

政策空子

1999年成为郑各庄具有历史变革意义的一年。

当年5月,郑各庄召开村民大会,实行了“确权、确利、保收益”的土地流转机制,将土地量化到每个农民,并全盘委托宏福集团经营。

当时确定的股权比例是,郑各庄所有村民每人一份股,以村委会整体名义占有宏福集团总资产3000万的16.7%的股份,约合资金500万。也就是说,村民的耕地经营权全部以股权的形式委托给宏福集团管理,宏福集团将村里的耕地转为集体建设用地,采取自用、转租等方式,把土地租金收益以分红的形式付给农民。

然而,要在郑各庄的土地上做工业化的文章,最重要的是过土地审批关。

早在1995年,宏富集团聘请专家绘制了《郑各庄村21世纪生态庄园规划》,在这个规划中,将郑各庄村域中,规划出生活居住、科技产业、教育科研、旅游休闲、商业服务等五大功能。也就是说,郑各庄将1860亩农用耕地大部分转为集体建设用地,仅剩下了73.5亩农业用地。

根据1998年施行的修订后的《土地管理法》,国家对土地施行用途管制,严格耕地保护,对土地转为非农用途做了非常严格的规定。宏富集团想利用郑各庄村1800多亩耕地进行建设,就要到国土部门办理土地专用审批手续。

机遇再次眷顾郑各庄。1990年末期,土地管制还没有现在这样严格,加上当时农业部门对农民发展经济的支持,从另一角度分担了农民利用土地发展非农产业的风险。在这一历史关头,郑各庄创办的“宏福创业园”,得到了北京市大力发展乡镇工业区的政策支持。

万事具备又来东风。郑各庄村集体通过昌平区内耕地整理置换,并交纳复垦费的方法,在1999年至2000年的两年中逐步将村中1600多亩耕地调整为建设用地,当时的复垦费大致是一亩地8万至10万元。

2003年以后,在北京区县内置换耕地的办法被完全禁止,此时郑各庄已经把除73.5亩耕地之外的所有农用地转换为集体建设用地。再加上宏福集团通过农民“上楼”、盘活宅基地节约的800亩存量集体建设用地,该集团拥有了2400亩土地的开发经营权。

从1999年至今,宏福集团通过开发住宅、搞企业、租厂房,在这片土地上获得了巨大收益。集团的资产从1999年的3000万元,达到今天的50亿元。

《郑各庄片区平西府组团控制性详细规划》在2005年3月得到了北京市规划委员会的正式批复。规划基本以1995年郑各庄村的规划为蓝本。

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发展研究所教授、社会问题研究中心主任于建嵘分析了当时的历史状况:地方政府对于这种农业耕地变为集体建设用地的情况,在90年代末是没有那么严格的。建设用地越多,对于地方的财政收入越有好处。

“耕地不是一个北京市的问题,也不是任何一个省的问题,而是一个全国性的问题。哪个省多拿了建设用地,对哪个省的税收收入是有好处的。很多地方政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国家不查,就没有问题。郑各庄在国家政策、法律的边缘打了一个快速的反应擦边球。”于建嵘说。

郑各庄村党支部书记黄福水对《财经国家周刊》记者坦言,当初郑各庄将农用耕地大部分转为集体建设用地,的确是“钻了政策”的空子。但如今北京有哪个村子想要效仿郑各庄,已经很难了。

不一样的农民

2010年郑各庄在册村民1493人,平均年收入44590元,比2010年北京市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29073元,还要高出53%。

所有这些收入全部来自非农产业。

郑各庄的村民住楼房,在村里的集团企业上班,养老、医疗、教育均有相应的保障,除此以外,每个村民还有一份来自土地的分红收益。

至今,郑各庄的4332亩土地仍然由围栏保护,并没有像北京多数城中村一样,丧失了村域的轮廓。

村民们虽然不再种地,但是仍然享受着土地带来的收益。

黄福水说,“如果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恐怕不会做了,风险太大,太累了!”虽然现在回头看看,十几年前对乡亲们的承诺都兑现了,但他还是感到压力非常大。

村民舍不得世世代代生活的老宅子,旧村改造初期,最多的时候有60户拒签拆迁协议,有的人已经签了字,又反悔了,不承认。

“有的人在拆迁那天,抱着门槛,就是不走,哭啊!”黄福水回忆起那段日子,仍然历历在目。1997年任村党支书记的黄福水在实现旧村改造的想法时,面对的最大压力就是村民拒拆的情结。

郑各庄当时提出,需要给村民时间,不因为先搬的就多给予补偿,也不因为后搬的就被当作钉子户受到歧视。三代五口人的标准是280平米,平均每平米500元~680元,价格一直未变过。

时至今日,已过11年了,郑各庄还有7~8户村民没从老宅子搬出,但黄福水觉得可以等,直到这些人想通了。

如果从空中俯瞰郑各庄,这个规划整齐,高楼大厦、工厂学校林立的地块,俨然是一个十分现代化的城市。这座小城市哪怕是地下的水电设施、公用的污水处理厂都是村集体兴建的,政府自始至终没有参与进来。

“类似的村庄在中国每个省份都有。”于建嵘对本刊记者说,“他们在政府进行规划前,已经以高标准建好了,政府很难这样的村庄,它们都太‘昂贵’了。”

与郑各庄仅一条马路之隔的平西王府村,没有规划整齐的住宅小区和挺拔的企业大厦,而是村民自建的三、四层小楼。像北京大多数“城中村”一样,这样的房子都被出租出去,成为农民失地后的生活来源。

同样的地块,郑各庄村一亩地的价格是平西王府村的10倍。

土地流转的资本化困境

黄福水已经不局限于宏福集团在郑各庄的发展,他提出了三大输出的理念,即资本输出、管理输出和品牌输出。

2011年2月,宏福集团在山西襄汾县租了22万亩山地,种植林果和发展畜牧业,发展生态种植和养殖业。前期已经投入3000万元。

更大的规划是,宏富集团将与海南陵水县合作,作为投资者帮助当地进行旧村改造,并输出其“温都水城”的旅游品牌,在当地发展旅游业。

“这个项目正在等待当地政府的审批,估计今年年底有望启动。”宏富集团办公室主任郝玉增透露。

然而困扰宏富集团继续前行的问题,并不是去哪里找项目,而是将自己拥有的资产更多地变为资本。但恰恰因为宏福集团是在集体建设用地上的企业,因此不能从银行获得抵押贷款进行跨越式发展,只能单纯依靠企业自己的积累资金来发展。

2003年,北京市副市长牛有成到郑各庄,参加集体土地流转研讨会时就表示,未来有望实现集体土地的自由流转。

郑各庄人意识到,如果集体土地允许像国有土地一样同地同价的流转,就会节省一大笔土地出让金,加快土地资本化,促进企业的发展。

据媒体报道,2008年9月北京市政府在《土地管理法修改草案初稿》中曾大胆提出“集体建设用地经过批准后可以转让、出租和抵押”,但在随后的征求意见稿中这一条被删去。

8年后,集体土地流转的政策仍然不明朗。

现在,“温都水城”所在的地块正在办理集体土地国有化,宏福集团将为此缴纳土地出让金,以及相应的罚金,总计将有1.2亿元。这块国有化的土地还仅限于“温都水城”的“楼座”部分。

对这样发展的村庄征收多少土地出让金?国家并没有统一、明确的政策。

“这样的村庄,在全国来说会变得越来越少。”于建嵘说,郑各庄希望把他们已经打了擦边球的东西合法化,把它变成国有土地后,就会有更多利益。比如,现在租一亩农地建房子,50年才30万元。而同样的地,如果是国有土地,就要125万元。这其中的差价就是利益。

有分析人士指出,推进集体土地的流转政策实际上是有损于地方政府利益的,这等于让大量的土地出让金白白流失,政府丧失了土地增值部分,因此在这方面政府的改革意愿是消极的。

郑各庄未来的计划是,如果政策不推进,那么宏富集团就出资逐步把村里的集体土地转成国有土地,在2015年至2020年彻底完成郑各庄的资本化,并在2020年后全部进入证券化,上市运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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