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头“狂暴巨兽”

近期上映的电影《狂暴巨兽》,顾名思义,一出典型的怪兽片,一开场就能猜到剧情发展和结局那种。电影槽点很多很多,不过,这却是一次奇妙的观影体验。因为即便是在如此俗烂粗糙的剧情背景下,当巨猩乔治大闹飞机,把之前嚣张得能上天的老牛仔直接吓尿,当三只怪兽一路向着芝加哥高歌猛进,视傲慢的美军弹药如挠痒,如儿戏,旁若无人地杀人、拆楼、打飞机,随手就把大半个高楼林立的芝加哥市变成废墟时,仍然能明显感觉到全场肾上腺素飙升的氛围和快感。

我认为这是一种发自于本能的纯生理快感,简称“爽”—不论头脑对剧情多么鄙夷,仍然无法否认,在这野蛮和狂暴的破坏盛宴当中,确实是身心都感到兴奋和释放!

这使我不得不重新思考哥斯拉之于人们内心的意义。

破壞与原欲

先说说《狂暴巨兽》的原型,虽然海报酷似在蹭《金刚大战哥斯拉》IP,但它其实是由30年前一款8-Bit街机游戏《Rampage》(中文译名《城市大金刚》《暴怒怪兽》《狂暴大破坏》等)改编,怪兽设定也基本忠实于原作的大猩猩、大蜥蜴和巨狼。

表面看来,电影的剧情包括男女主角及反派的人设基本都与游戏无关(游戏根本没有剧情),只是搬了几个怪兽设定,但从动力学角度,追溯一件作品的原型出处必定是有深层意义的—不论其后期已经如何变形。

怪兽游戏多了去了,但《Rampage》还是有些特别。玩家在里面并不是扮演常规的英雄去打怪,而是亲自黑化当一回怪兽,在三大物种中选择其一,然后开始乒乒乓乓,毁天灭地,大肆破坏,并摧毁维持城市秩序和安全的人类武装。电影里有一段乔治和飞狼爬楼、砸窗的场景,据说就是对游戏场景的忠实还原。

我认为这个游戏正正揭示了怪兽片的内核所在—虽然它们看上去和各种“超级英雄”式的故事很相似,都是极具破坏力的反派(/怪兽)企图毁灭世界,然后以主角(英雄)成功消灭反派,拯救人类收场。然而两类影片的心理能量投向是完全不一样的。

在英雄片里,人们认同英雄,与英雄对抗的强大反派,则是被集体压制的阴影所在,所以其满足的是我们的自恋,是英雄主义及救世想象;《狂暴巨兽》和《哥斯拉》则恰恰相反,真正的主角不是巨石强森,而是巨猩乔治,是哥斯拉,是异形,是金刚,我们为它们巨大而狂暴的形象,为它们横扫乾坤的力量兴奋尖叫,和前者相反,它们是阴影力量以及被压制的原欲的释放和表达,是灭世冲动与破坏者的狂欢。

循中国的太极思想来看,怪兽和英雄互为阴阳,由其互斥而构成一个整体;而从西方精神分析的角度,此二者则象征着人的“本我”与“超我”,“原始性”与“文明”,乃至“死”(破坏-毁灭)与“生”(成长-发展)两大本能永无止息的对立与缠斗。

提到精神分析,大家很容易会想到潜意识、性本能、本我、超我等概念。简单地说,弗洛伊德将个人的心灵层次划分为意识和潜意识两大部分,同时将人格划分为本我、自我和超我三部分。

“本我”如同野兽或原始人,是饿了就猎食、困了就睡觉、发情就交配的,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和欲望,亦即原欲。但反过来说,野兽和原始人并无所谓“本我”,Ta们自身就是原欲的体现,是按照本能来生存的自然的存在。

然而,当人类有了原始的组织社会形态,原欲开始受到压制。

因为社会的基础需求是协作,而协作的实现需要自律,即以抑制本能为代价:大家说好了一起去打猎的时候,你不能突然跑去交配;猎物打回来了,你不能自光顾自己吃,得给部落里的其他人分一点(哪怕他们并非家庭成员)……

如果说最早期的部落社会形态,对人的本能只是一种延迟满足式的和有限的压抑,那么随着社会形态的升级以及文明的发展,人们需要的规则和禁忌就越来越多了,并渐渐形成复杂而完整的道德体系,并通过文化社会、家庭,一层一层对个体施压,形成内化的“超我”。

《狂暴巨兽》和《哥斯拉》则恰恰相反,真正的主角不是巨石强森,而是巨猩乔治,是哥斯拉,是异形,是金刚,我们为它们巨大而狂暴的形象,为它们横扫乾坤的力量兴奋尖叫,和前者相反,它们是阴影力量以及被压制的原欲的释放和表达,是灭世冲动与破坏者的狂欢。

而内化了道德体系的超我,对于人类的某些本能已经不是简单的抑制了。对于原始人来说,本能和欲望只是自然性的一部分,并无好坏之分,然而超我和道德体系的出现,却将人们的言行乃至思想都划分出了是非、黑白、好坏的犯畴。如果你想当一个被文化认可的好人,那么所有被划归“恶”的部分,都是不可以存在的。如是,超我通过塑造人的价值观,不断向本能中不为社会所容的部分施压,直至将其压抑到心灵最深处,成为无意识(阴影)部分,不再为自我意识所觉察。

对人的心灵来说,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抑制,而可以说是某种程度上的分裂。

在弗洛伊德的理论当中,被压抑的本能中,“性本能”是最赫赫有名的。大家都知道,在性观念保守的年代,很多女性不是“不承认”自己有性欲,而是真的觉得自己没有。通过对性欲以及俄狄浦斯情结的探索与释放,弗洛伊德曾治愈了同时代大量的神经症尤其是歇斯底里症。

然而,与此同时,却很少人知道,到了晚年,这位精神分析之父为其本能理论提出了一个更重要的观点。在生命最后期的作品《超越唯乐原则》中,他正式提出—人并不是只有趋向于生(性)和快乐的本能,而是同时具有两种最本能,“生本能”和“死本能”。前者是建设性与发展性的,与生殖(性)、爱、成长等有关,而后者则是破坏性的,与攻击、毁灭、死亡有关。

两种本能虽然作用相反,但却同时并存,此消彼长。

原始性的控制与失控

这个听似惊世骇俗的理论,并非弗洛伊德首创。早在两千多年前,中国的先贤老子就曾经说过:“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又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若静,静曰复命。”

万物并作,欣欣向荣,是人所向往的生存和发展,生的本能;但作为伟大的哲人,老子观的却是“复”,是万物终会重归寂静(死亡)的宇宙终极规律。

鉴于弗洛伊德应该没有看过《道德经》,此二人,可谓不谋而合了。而根据“双本能”理论,人的一生当中,成长、发展、建设、爱人的动力,与攻击、破坏、仇恨、毁灭的动力总是同时存在,既相互冲突,又相互转换的。因而本能冲动的本身,一定是爱欲和毁灭性的混合。

不过,虽然时隔两千年的东西二位哲人,都提出了类似的思想。然而社会文明在意识上,却永远是生本能的需求,是不断建设、发展、前进以及恪守规则的需求。

因此,相较于性本能而言,人類的破坏(毁灭)本能与文明之间的冲突,要远远大得多。

说一个我很喜欢的片子《疯狂动物城》,它非常形象地体现了这种冲突。让动物住进城市,是动物性即原始性被文明驯化的象征。

如果我们把动物城里的不同动物看成是人类心灵的不同侧面,肉食动物显然代表着人类本能中的攻击性和破坏性。不知道其他人看的时候有什么感受,反正当我看到老虎狮子们都穿上了西装,舔着冰棒和棒棒糖时,多少会感觉到某种压抑及违和感。直到北极熊出现时,方觉眼前一亮—总算还有黑社会—动物城里的黑社会,是强压抑的攻击性和破坏性在文明之网的缝隙之中透出的一点端倪。

片子里的肉食动物发狂事件,其实质是被文明压抑的攻击和破坏本能的一次失控与反扑。

据一个网络调查显示,很多人都曾有过一念之差差点犯罪的心理经历,仔细看一下,绝大多数都跟性/暴力(强奸/杀人)冲动,也就是破坏本能,以及与性本能结合了的破坏本能有关。而分享这些心理经历的,大多都是普通人,并不是什么反社会人格。

就像我们自己,遇到特别让人生气的人和事,也难免会有想把对方打得不能自理甚至灭掉的念头。本能之所以为本能,就是因为它们是人类属性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无法被消除—理性与惩罚,只可以规范它,可以抑制它,却无法彻底消除它。

所以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没有与丑恶的对比,就没有所谓“美”的概念,没有所谓“不善”之言行,也就没有“善”之一说,二者本来就是相互依存,对立统一的—对立于道德规范,统一于人性。

因此,一个文明无论多么光辉伟大,无论教化水平有多高,或者惩罚机制有多严厉,都无法彻底消灭非道德的性以及暴力犯罪。就像再多的超级英雄前赴后继,灭霸也总是会卷土重来。

而相对于那些表达了更多阴影的真正的暴力犯罪,黑帮片、暴力片,武侠片、怪兽片等,则是我们普通人内心的破坏(死)本能的一种表达。

我们害怕暴力犯罪,但我们喜欢看犯罪片、黑帮片,就是这样。

再回到怪兽片上,我觉得怪兽片是一种比黑帮和暴力片更直接和纯粹的表达。从象征层面,“兽”即人类的原始性(本能),是相对于社会化及道德化的“人性”而言的“兽性”。而放大和夸张了的“怪兽”形象,则象征着这些原始性被长期压抑之后,积攒了更巨大的势能后的一种加倍的变形和反扑。

之所以说它的象征更纯粹,因为它是去道德化的。人类社会的道德规范只是针对已被社会化及道德化的人类自身而言,对“兽”是无效的。于“兽”来说,攻击、破坏、吃人,都是其本性而已,是符合丛林生存法则的,超我的道德审判在其身上起不到任何作用。

所以严格来说,怪兽不是反派,它只是一种纯粹的本能和原始性“失控”的象征。

这样的人(兽)设能让我们的心灵更容易穿越千年的道德文明的超我禁锢,退行到前文明状态,与已被深深压抑到阴影里的自身的原始性产生连接,代入到怪兽对城市文明大肆破坏与毁灭的快感当中。

文明的困境

不过,我们讨论文明对本能的压抑,并不是要反对文明及建立在其之上的道德体系。文明诚然是符合人类的生存和发展需要的。

怪兽片引发的狂欢也好,城市暗影中真实存在的罪恶也好,乃至哲人们的警示,只是在提醒我们一件事,一个属于文明的困境。

原始性与破坏本能是需要被抑制的,否则我们将退回到弱肉强食、血腥残酷的丛林世界。但是过度的抑制,阴影就像被围堵拦截的洪水一样,势必会积聚着更大的势能,产生一波又一波的反扑。

这些反扑很可能是更具毁灭性的。城市里的暴力犯罪只是小儿科,历史上,它可能呈现为几百年一个王朝覆亡的命运,也可能是一场场种族灭绝或宗教屠杀的战争,哪一次不是生灵涂炭,比丛林里的生死厮杀要残酷得多?

那么,如何衡量什么程度的抑制更合适,更能将本能反噬的后果最小化?我想没有人敢下定论。

比方说,以道德和法律约束人的行为同时,以对心灵的探索去理解人性,使抑制更多地体现在行为层面,当人对自身的原始性有一定程度的意识化和理解,就不至于使其全部进入无意识的阴影里。转化和升华式的表达是更重要的方式。体育竞技,尤其是冲撞性甚至攻击特别强的项目,如武术、摔跤和拳击,都是非常直接的表达。文学、电影、绘画等艺术形式就更不用说了。

对了,我喜欢《狂暴巨兽》的另一个原因在于,它们不像哥斯拉与异形那样,都是在阴雨或黑夜的场景出现,而是光天化日之下现身。这不仅是电影工业的一个进步,也是一个意味深长的隐喻吧。

也许,文明的发展注定要在对本能的抑制与表达之间,永不停息地寻找平衡。

推荐访问:都有 每个人 狂暴 巨兽 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