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乡村到北大:钱穆的人生前三十年(随笔)

民国二十二年,也就是1933年的一个下午,北平太庙几棵参天古柏下的草坪上,一位身着长衫的中年人左手捧书,右手执笔,埋首茶几,在一摞泛黄的稿纸上勾勾画画,其间若有侍者近前添茶倒水,他就稍稍抬头,扶正眼镜,对侍者含笑示意。此刻,与古柏一箭之遥的亭殿高门紧锁,琉璃瓦缝间的几株劲草顾盼摇曳,哨鸽在瓦蓝色的天空盘旋飞舞着,汉白玉拱桥上偶有孩童嬉笑玩闹,一阵舒爽的秋风掠过,园内顿时夕阳散乱,树影斑驳。几片架在红墙上的黄叶随风飘进了草坪,中年人掩卷落笔,饮尽最后一杯淡茶后起身掸尽衣衫上的风尘,弯腰捡起黄叶,凑近鼻尖闻一闻,又立刻藏进袖筒里去了。

此时的北平正值初秋季节,萦绕京城整整一个夏季的暑热早已消散殆尽。中年人告别茶摊老板,转出草坪,把卷有文稿的布包夹在腋下,来到亭殿前站定。他将亭殿通体打量过一圈,目光留在了黄中泛黑的铜锁上。沉默几秒后,他摇摇头,掏出藏在袖筒里的黄叶,近前几步,置于殿门前的汉白玉石阶,随之转身疾行,一路走出太庙东门。

这个中年人就是时任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的钱穆。

这一年,钱穆38岁,在被他视为“讲课如登辩论场”的北京大学刚刚开启第三年授课生涯。不过,与此前两年不同的是,这一年钱穆在继续开设上古史和秦汉史两门课以外,还独自承担起了一门中国通史课程。

按照当时北平高校的惯例,通史课程一般由治各断代史专精者依次接力,合力完成,北大亦循其旧。钱穆对这样的讲授方式颇为不满,他屡次在课堂上对学生直言不讳道:“我们的通史一课实不大通。我今天在此讲,不知前一堂何人在此讲些什么,又不知下一堂来何人在此讲些什么。不论所讲谁是谁非,但彼此实无一条线通贯而下,诸位听此一年课,将感头绪纷繁,摸不到要领,故通史一课,实增诸位之不通,恐无其他可得。”

很快,课堂上的言论传到了校方那里,钱穆的意见得到了尊重。校方认为通史由多人分讲的确不妥,但由一人独授也殊为不易,两相折中,通史课程可改由钱穆讲授前半部,陈寅恪讲授后半部。钱穆闻讯,力排众议,自言“一人可任全部,不待与别人分任”。

事实上,校方“通史由一人独授殊为不易”的担忧不无道理。20世纪30年代,新文化运动刚刚过去不到二十年,知识分子运用现代学术方法研究中国学问的技术也未臻成熟,在新方法和新理论下,若要凭借一己之力穷尽五千年史籍,时人多生“力有不逮”之感。为避免学不精、专不透,学者大多选择某一断代进行专门研究。在此现实情况下,无论出于课程质量的考虑,还是对教師精力的照顾,“聘请不同学者分任通史各断代”也合乎情理,倒是钱穆的两次“要求”颇显“任性”。出乎意料的是,北大继续尊重了钱穆的意见,正式聘任他独讲中国通史课程,并特意为其安排了一名助教。

独自承担通史课程,上窥远古,下涉清末,尤其考验学者的精力和学力。按照钱穆的想法,“通史一课必于一学年之规定时间内讲授完毕,绝不有首无尾,中途停止,有失讲通史一课之精神”,该课最终设计为一周两堂,每堂两小时。钱穆当时暂居汤用彤家,地处南池子,距离太庙最近,于是,每周上课的前一天下午,他便携带书卷,步行至太庙的参天古柏下面,置身桌椅,摊开纸笔,泡一壶茶,与香火尽熄、已成遗迹的帝王家庙做伴,在北京的舒爽秋风中,仔细撰写、推敲、改订第二天的课程讲义。

五十多年后,定居台北素书楼、双目失明、“与书本绝缘”的钱穆口述《师友杂忆》时,思绪至此,不禁深情讲道:“余于后午去,必薄暮始归,反复思索,通史全部课程纲要始获写完。或漫步,或偃卧,发思古幽情,一若惟此最相宜。”

不得不承认,北大校方对青年教师钱穆足够尊重宽容。

如果我们愿意把目光顺着历史的时间轴往回再延伸一些,不难发现,20世纪分别由蔡元培和蒋梦麟主政时的北大,“对教师给予最大限度的宽容”几乎形成了一股风气,比如蔡元培不计较梁漱溟的文凭,聘请其入职北大哲学门,不计较胡适的学历,使其成为当时中国最年轻的教授。若再细细追索,又可察觉,北大的“宽容”并非无的放矢,其实质是校方对学者自身学问的认可。梁漱溟凭借的是《究元诀疑论》中的缜密哲思,胡适倚仗的是他不同凡响的眼光和见识,至于乡村小学出身的钱穆,一切都和一篇叫《刘向歆父子年谱》的文章有关。

1930年,人近中年的钱穆在《燕京学报》正式发表了这篇文章。不过,若想理解钱穆坚持独自承担通史课程的动机,一窥《刘向歆父子年谱》的真正价值,就必须重回钱穆的少年时代,梳理他和一位学者兼政治家的关系,这个人就是康有为。

钱穆出生于1895年7月的江苏无锡七房桥,就在这一年春天,中国发生了一件大事。在黄海,北洋水师与日本舰队狭路相逢,激战四个钟头后,北洋水师伤亡惨重,旋即遭遇“全军覆没”的惨败,李鸿章背着沦为“民族罪人”之风险,奉命远赴东洋,与日本内阁签订被后世定为“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消息传来,举国震动,一时间,“四万万人齐下泪”,官员们形成了声势浩大的抵制和约的上书运动,翰林院、总理衙门、国子监、内阁诸部官员均有大规模联名上书,各省封疆大吏半数也参与其中。在官员策动下,入京参加完会试、等待发榜的举人们同样热情高涨,康有为和弟子梁启超便是其中之一。

康有为时年37岁,梁启超22岁,他们率领举子,打算联名上书光绪皇帝。很快,一篇洋洋万言的《上今上皇帝书》在这对师生的快笔下诞生,悲愤激昂的举人们陆续赶到松筠庵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按照康梁的计划,他们将携带此书,连同京城数千名闻讯后主动响应的市民,一路前往位于西城旧刑部街的都察院,呈请当值官员代奏“圣上”。数年后,康有为在其自传性质的《我史》中,竭力铺陈甚至夸张了这次活动。

康有为成长于19世纪中期的官僚家庭,对自鸦片战争以来清王朝遭遇的屡次挫败感受颇多,浸润在传统文化的书山辞海里,和当时许多饱学鸿儒一样,他同样思索着“如何救中国”的大问题,但也同样屡屡碰壁不得其门。康有为21岁时接触到西方思想,转向西学,从此走上和一般儒学士子稍有不同的思考路径。在中西思想的激烈碰撞下,他坚定了“中国若要兴,非变法不可”的信念。1888年,踌躇满志的康有为借顺天府乡试之机,第一次尝试将变法主张“上达天听”,却受阻未能成功。现实的挫败使他清醒认识到“因循守旧思想”在政界的根深蒂固。于是,康有为从京师退回广州,开办万木草堂,把梁启超收归座下,同时寻求变法捷径,写成《新学伪经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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