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著“译者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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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语言远非人类唯一的隔阂,但打开语言的大门,另一个世界的精彩才会逐渐清晰,文化的沟壑会变得更浅。所以,当德国人看到德语版《三国演义》,他们会惊叹“中国也有《奥德赛》”;当法国人看到《红楼梦》,他们会为中国式浪漫神魂颠倒;当《西游记》的译本在多国流传,人们或许不再像电影《刮痧》中的美国律师那样,把孙悟空描述成顽劣暴力的猴子,而是把他当成中国的“超级英雄”。

这一切离不开翻译者手中那把神奇的“钥匙”,不仅打开语言隔阂,也将异域之妙变为共享的文化大餐。几百年来,人们未曾停止对中国经典和名著的翻译和推介。他们是精通至少两国语言的语言学家,是为中国文化着迷的汉学家,是痴情经典的书迷……他们是将这些集于一身的人,甚至是用数十年为作者译一个“痴”字的人。

尹芳夏的《三国演义》

2017年年初,《三国演义》首个德文全译本(德文标题“Die Drei Reiche”)由德国菲舍尔(S.Fisher)出版社出版,随即在德受到关注。德国《世界报》《法兰克福汇报》等媒体对此进行了报道。《世界报》在一篇文章中说,“《三国演义》像是以《魔戒》的形式将《尼伯龙根之歌》呈现出来,《权力的游戏》与之相比就像幼儿园。”

而德文版译者,德国汉学家、翻译家尹芳夏(埃娃·舍斯塔格)则把《三国演义》比作中国的《奥德赛》。“因为这两部作品都是以各自民族中的英雄时代为背景的。《奥德赛》的时代与《三国演义》的时代共同之处,是都出现了为数众多的杰出人才,后世难以超越。”尹芳夏在接受记者专访时说。

2011年1月,菲舍尔出版社正式委托尹芳夏开始《三国演义》的翻译工作,当时没有规定何时成书。“当我翻开这部2000多页的书籍的第一页时,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就像站在一座巍峨的大山脚下仰望其巅峰。从那时起的6年中,我几乎从没把书从手上放下。其间,我只做做英德法律或金融翻译,这是我第二个主要的经济来源。”尹芳夏说。

截至2015年年底,尹芳夏完成了这部小说的翻译初稿,2016年1月,尹开始逐章修改译文。这时,菲舍尔出版社國际小说部编辑主任汉斯·于尔根·巴尔梅斯邀请了克里斯蒂安·瓦岑格加入,让他对尹的译文进行初读。

“他的反馈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瓦岑格没有汉学背景,但是精通国际古典文学。同时,我开始撰写脚注,主要为广大读者提供历史背景。我努力避免在文本中出现任何汉学行话和术语。创作在语文学上忠实于原文的译文,以及写就一个生动、优雅、超越时间的文本,成为我最大的挑战。”尹芳夏告诉记者。

这6年中,尹芳夏喜欢长期待在瑞士苏黎世附近的楼仁(Looren)翻译之家,那里可以让她“从翻译之外的一切事务中脱身”。楼仁译者之家坐落在阿尔卑斯山麓的瑞士维尔涅兹豪森村,那里如同世外桃源。

尹芳夏的工作和生活区主要是一间6平方米朝南的房间,里面有一张单人床、一个卫生间,窗前摆一张书桌。窗外,线条柔和的山坡上覆盖着青草,一直延伸至远处苏黎世湖畔的松林脚下,湖的另一边是被积雪覆盖的峰峦。

望着旖旎的山色,尹芳夏借助想象勾勒着公元2-3世纪遥远东方的战场和宫廷。她还有一本中国历史地理地图集,翻到“兖州、豫州、青州、徐州刺史部”这一页,思绪便跳进图上的土地。

“我总是为那些经久不衰光芒永驻的东西痴迷,它们超越时间,优雅之至,文学经典正是如此。《三国演义》是四大名著中最古老的、可能也是最受欢迎的。而且德国一直没有《三国演义》德文全译本,汉学家弗兰茨·库恩在上世纪中期仅翻译了120回中的35回。毋庸置疑,能够用6年时间翻译这部作品,我感到荣幸和快乐。”尹芳夏说。

她评价说,从语言的角度而言,《三国演义》是四大名著中最“古雅”的,包含了很多汉代文本,有长散文诗、檄文、敕令、书信,等等。

在法兰克福家中书房,尹芳夏摊开一幅她在台北买的仿米芾作《春山瑞松图》,她很喜欢这幅画。画上三座山峰耸立在云雾之上,山峰相连的部分被云雾遮蔽。她说古汉语的语法结构就像这幅画上的山峰一样,看上去每个字都是独立的,可以表达较为完整的意思,其实却有看不见的、内在的联系。这与欧洲语言不同,欧洲语言中一个词往往要与介词、冠词等并用才能形成意义单位。

她把这一感悟连同这幅画编入2009年菲舍尔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古典精选4+1卷》丛书里,介绍给德语读者。尹曾专门在南京大学学习古汉语,那时,她对《诗经》和庄子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尹芳夏也被《三国演义》强大的叙事格局所吸引:“《三国演义》讲述的故事跨越了上百年时间。但是它却经常跳出叙事框架,穿插一个个扣人心弦的支线故事。其构思与结构就像一部240集连续剧,从这个意义上讲,《三国演义》又是现代和当代的……它是一部关于战略策略的经典,被视为领导艺术的参考书,亚洲历史上的政客或领导人都常常引用这本书中的策略来分析并解决难题。”

翻译《三国演义》的挑战无疑是巨大的。“这本书中人物上千,原文中每个人物都有姓、名、字、号,有时根据情形还会有别名。很多中文字除了声调不同外,基本是同音字,因而许多名字如果按拼音翻译就完全一样。为了让德国读者更容易理解,我决定在每个人物出场时,按照原文姓名、字号进行介绍,之后的翻译中就始终只用姓和名。但是刘备和诸葛亮这两个最重要人物的名字是个例外。第二个帮助读者识别人物的手段是脚注,我用脚注提醒读者某一人物在哪一章节中出现过。我从来没有考虑过用字面意思来翻译人名,因为那将使得一个人名变成一个词语,剥夺了名字本身虚指和两可的属性。”尹芳夏说。

目前这套售价99欧元的精装书已售出2000余册。据尹芳夏透露,一个出版社有意向与她合作出一套《三国演义》儿童书。

一译“红楼”几成痴

《红楼梦》堪称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当年“举家食粥酒常赊”的曹雪芹,在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方成此书,人们常说这书里“字字血泪”。

几百年来,将《红楼梦》翻译成各种文字,传播到世界各地,一直是很多汉学家的梦想,其中不少人亦为之成痴,为之白头。

其中霍克思和闵福德两代汉学家历时40余年完成的英译本,堪称《红楼梦》译著中的精品。2015年,作为“外教社中国名著汉外对照文库”四大名著之一的霍、闵英译本(五卷本),跟随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出访的脚步,远渡重洋来到美国林肯中学,成为中美文化交流的桥梁之一。

据负责《红楼梦》出版项目的编辑介绍,霍克思、闵福德译本的最大特点,是两位西方翻译者经过多方考据,将全书120回“浓缩”为5卷,分别名为《枉入红尘》《海棠诗社》《异兆悲音》《绛珠还泪》和《万境归空》。

除了翻译极其精美,两位译者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热爱也很“传奇”。霍克思曾在北京大学攻读研究生,热爱中国文学,能写中文旧体诗。为了翻译《红楼梦》,他毅然辞去牛津大学教席,将毕生精力投入其中。从1973年开始,他出版了《红楼梦》前3卷,后2卷由他的女婿闵福德完成。

而在《红楼梦》法文版译者安德烈·铎尔孟的心目中,翻译《红楼梦》就如攀登欧洲的勃朗峰。

2001年,即法文版《红楼梦》出版20年后,在时任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舒乙将30多公斤重的《红楼梦》法文版手稿“扛”回中国,存入中国现代文学馆时,人们被震撼了一一铎尔孟在其译本4213页手稿上留下的修改手迹,每一行每一句都有,页页如此。而1954年铎尔孟接手《红楼梦》的校审时已73歲,翻译10载几乎足不出户。他的学生李治华仅校对那4213页译稿就用了一年半时间。

1964年,铎尔孟确诊为癌症晚期,他拒绝了手术治疗也不愿住进疗养院。他曾对好友贝熙业的女儿热韦娜说:“医院怎么可能产生创作激情?”从此,他谢绝所有客人的来访,抓紧时间进行《红楼梦》译稿的校审。他说唯有这部《红楼梦》能让他硬撑着多活几天。

法籍华人作家郑碧贤女士曾对法文版《红楼梦》的翻译故事进行了多年寻访。在她的专著《铎尔孟的红楼梦》中有一段描述,再现了弥留之际的铎尔孟一一

“1965年新年过后,铎尔孟从尚堤驿回到华幽梦山庄,开始校审《红楼梦》第五十回一一大观园里正大雪纷飞,而此时夜色下的华幽梦,窗外也是白雪茫茫,书里、书外融成一片,他好像随着大雪飘到大观园,看见史湘云、林黛玉、宝玉、宝琴、李纨、宝钗……一个个兴致勃勃,面对雪景你一句我一句地抢对即景诗:

宝钗:‘淋竹醉堪调。’

宝琴:‘或湿鸳鸯带。’

湘云:‘时凝翡翠翘。’

黛玉:‘无风仍脉脉。’

宝琴:‘不雨亦潇潇。’

1965年2月7日,铎尔孟去世,华幽梦‘圣路易卧室’的长明灯熄灭了。”

这段描述混入了作家的想象,却令后继者李治华及夫人雅歌颇为动容,将《红楼梦》中所有的诗文、判词等均进行全文翻译,这其中的艰难只有当事人最能体会。

李治华和雅歌接力铎尔孟未完成的事业,又经历了17年的努力,终于在1981年完成了《红楼梦》法文翻译稿的全部校对。

李治华校对完《红楼梦》最后一句“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后,挥笔题诗曰:“胸怀壮志走他邦,迻译瑰宝不识狂,卅年一觉红楼梦,平生夙愿今日偿。”

郑碧贤在她的书中详细回顾了《红楼梦》正式译完的那一天:

那一天,李治华“痴了”一一原本心情大好的李治华走出房门,不知走了多久。“当他站在伯勒古广场中央,大脑中竟一片空白,忘记了家在何处,最后还是在警察的帮助下,被儿子接回了家。此时李治华才66岁。”

在翻译《红楼梦》的过程中,铎尔孟和李治华曾定下“星期二的约会”,10年不变。从1954年开始翻译和校审《红楼梦》,每周星期二下午,由李治华带着译稿到华幽梦交给铎尔孟,铎尔孟再把他修改的篇章、诗词念给李治华听,最后再共同商榷。

1981年11月,《红楼梦》由法国著名的伽利玛出版社列入法国最负盛名的文学丛书《七星文库》出版,社会上顿时掀起一股“红楼热”,把沉浸在文化自我欣赏中的法国,着实搅动了—下。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与法国人心中的文学巨匠伏尔泰、狄德罗、卢梭、巴尔扎克的作品并驾于《七星文库》。

据悉,当时报纸文章铺天盖地,巴黎众多大小书店在醒目的位置摆放着这套精美图书:书分上下两册,鲜红色函套,正面印着一幅大观园的水墨画,侧面是黑色中文字草体书写的“红楼梦”,红、黑相衬既华丽又非常中国味,书脊深蓝色羊皮面上醒目的烫金字“红楼梦”又非常法国味。

《红楼梦》法译本是迄今世界上唯一将《红楼梦》诗、词、歌、赋,完完整整呈现给法语系读者的巨著。为了忠实作者的良苦用心,铎尔孟坚决反对以往对书中人名直接音译的粗暴做法,而是在充分理解曹雪芹对每个人名赋予的内涵后,按其意译成法文,共涉及400多个人名。

在铎尔孟的译本之前,大多数法文译本只是介绍了一个三角恋的故事,完全曲解了原著,也造成了法国人对《红楼梦》长久的误解。

在《西游记》里“取经”

第十三届德国“莱比锡书展奖”于2017年3月23日颁发。瑞士译者林小发(Eva Lüdi Kong)凭借其翻译的《西游记》首个德文全译本摘得这一德语地区图书行业重要奖项的翻译类大奖。林小发1968年生于瑞士比尔,早年就读于苏黎世大学汉学系,曾在中国生活超过25年。

“莱比锡书展”主办方在颁奖理由中写道,作为中国最脍炙人口的文学作品,在此之前,《西游记》没有以德文的形式出版过,最多也只出版过一个简略的节译本。“现在它全部的丰富性和多样性能得以呈现,这是林小发的功绩。”

林小发译本《西游记》于2016年10月由擅长出版经典著作的德国雷克拉姆(Reclam)出版社推出。同年12月,《法兰克福汇报》将其列入最适合圣诞节馈赠的书籍之一。该书首发时定价88欧元,初印2000册迅速销售一空,5个月后即开始印第四版。

林小发表示,以前在德国知道《西游记》的人很少,只有练气功、打太极拳,或者对中医感兴趣的人可能听说过它的一些片段。对于这么伟大的一部文学作品来说,实在是非常可惜。

“我从2000年开始翻译《西游记》,陆陆续续翻译了十多年……这本书给我打开了博大精深的文化世界,读了之后我很想继续深入了解,也很想分享给德文读者,于是就开始翻译。”林小发说,最大的难题是,“翻译中遇到很多佛教和道教的内容,要搞清楚这些问题,就需要真正投入其中,从原意本身去理解。比如出现在回目和诗词中的一些道教术语,如金公木母、婴儿姹女等,直接字面翻译成德语很容易,但这不是我的翻译方式.我认为翻译之前必须理解透彻,否则无法把真正含义传达给读者。因此,我花了大量的时间去研究这些内容,读了很多文献,也请教过佛学院和道学院的人。”

在林小发看来,当今世界上,人似乎没有根,人的心理问题越来越多,而中国古典文学包含的大世界观可以回答这些问题。“《西游记》里师徒取经的过程可以看作一个人的心路历程,也就是一个人逐渐释放内心负面的东西、获得自由的过程。从这个层面来说,这部作品非常具有现实意义。”

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社长庄智象告诉记者,《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和《西游记》四大名著在西方都有经典名译,近年来,出版社陆续将它们引进中国,让国内读者透过“文学之镜”一睹西方人眼中的中国古典名著。翻译界人士指出,中国文化走出去依赖高水平的翻译力量,中国的翻译事业仍需给力。

据介绍,中国四大名著的英译活动早在19世纪就己开始,各种译本不少,有的已经在西方读者心目中成为经典。

“出版中国古典名著的汉英对照版,不但有利于中国文化的传播和推广而且向全世界昭示了中国出版界的自信形象。”庄智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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