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天衡的书画篆刻艺术

如果要在当今艺术界找一位书、画、印三者结合极好,又极具时代感的艺术家,我以为韩天衡先生是当之无愧的。这不仅是我的看法,八年前,著名书画家孙其峰先生在他的文章中就说过这样的话:韩天衡是一位继赵子昂、吴昌硕、齐白石之后脱颖而出的,取得了全方位艺术成就的人才,而要把他的书、画、印准确地排定出—个名次来,是十分困难的。

韩天衡先生崛起于上世纪70年代的中国印坛,书、画、印同时发展,他对传统深研博览,取精用弘,对现代广泛求师,曾先后师从方介堪、马公愚、陆维钊、方去疾、谢稚柳等书画大家。他自身具备极佳的艺术素质,记忆强,悟性高,眼力准,心手稳,加上勤奋刻苦,外在条件通过主观内在的发掘、吸收、转化,终于使他在艺术上不断迈出新步子,创作出大量继古开新、令人瞩目的艺术佳作。

读韩天衡先生的书、画、印,宜先从技法层面着手。他善于在一件作品中制造矛盾,再让矛盾对立的因素得到妥贴、恰当的安排。变幻多样的书法艺术首先来考察他的书法。看先生的书法作品,夺人先声的是雄强的气势。2004年9月在上海举办的韩门师生作品展上,先生展出10件书画印精品,其中一件“自胜者雄”行书条幅就具有这种迫人的气势,给人强烈印象。气势大的作品,往往在视觉感受上要挤压周围的作品,所以我们不但要关注气势强的作品,更要细审气势弱的作品。同展上有篆书联“得好友来如对月,有奇书读胜看花”,婀娜委婉,如对花月;有隶书联“琴伴庭前月,衣无世外尘”,清丽俊朗,如闻弦索。先生书法风格多样,总能以恰当的形式来表达他的思想感情。表现雄强的气势,他善用重墨加铿锵有力的节奏,他把“者”字略微收小,“胜”、“雄”两字就更加突出,这一轻一重的节奏,使作品达到了进行曲般的雄壮效果。

但仅有重墨与铿锵节奏,并不足以构成他书法的特质。先生更擅长于运笔与结体,他对用笔的最终要求是通过“圆”来达到“健”,所谓“积健为雄”,这是他对中锋用笔这一传统书法本源的深刻阐述。传统书论中的“折钗股”与“屋漏痕”,他的用心最多,体会最深,理解也最透。

先生用笔的“圆”,不能仅仅简单理解为圆转、圆满。书法笔笔皆圆,那是俗格。他的“圆”,是骨子里的圆,用圆来驱除用笔的生硬、尖锐,他用逆锋涩笔、顿挫来体现圆健,给人以在平面上表现了浮雕般的立体感,来达到书法艺术的高妙境界。

支撑韩先生书法风格的另一个立柱是结体的奇正相生。他把传统草书中八面出峰的意象吸纳到他的各种书体中来,巧用竖笔与卧笔的交相辉映,产生了奇险与平正共溶一体的、充满活力和张力的艺术效果。

韩先生习惯以哲学家的方式来对待艺术,除了曾刻过一方“一味求霸”的印作之外,他对书画的技法是不大采用“一味求某”的态度的,他更多的是在一件作品中制造矛盾,再让矛盾对立的因素得到妥贴、恰当的安排,以此来互衬或反衬主题。他在求“圆”的用笔里也常用尖笔作为陪衬,他在浓墨重笔的作品里也常以枯笔作为调味品。这在他的画中用得就更多了,他用留白的方法来疏透重彩“荷花”,用细点的芦花来反衬太湖的浩淼,用枯笔的竹枝来反衬圆月的清晖,等等。

上述笔、墨、结体、节奏的特色,是韩先生书法艺术的特色构成。他反对墨守成法,但却十分重视积累。他不仅善于对传统书法的学习和吸取,更善于融会贯通。正是由于他的功底深厚,所以当他面对创作时,便会在诸种书法因素中变幻生化,面貌常新。随举一例,他的隶书联“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与前述“琴伴”联比较,后者就多了些玲珑亭匀、润朗清明的气而前者则多一些遒健、老辣的意味。

刀爽气厚的篆刻风格

他篆刻的特色是“刀爽气厚”。对于韩先生的篆刻,他自己曾经说过“我认为书法,尤其是篆字,是篆刻进步保证,篆字写出独特的风情,便能促成篆刻风格的独特。”从他变幻多样的书法,我们不难理解他篆刻的丰富多彩。

篆刻比之书法,它的章法更加严谨,刀法独具特点。韩先生极其重视刀法,把刀法看作是篆刻的生命。他的刀法论内容丰富。他自己所用之刀,杆长14厘米,刃用钨钢,锐而坚,大若玉箸,小若鸟虫,一刀为用,游刃有余。这样的刀刻出的印,爽利劲挺是必然的,但他追求的刀味并不全在爽利劲挺,同他的用笔一样,是追求“圆”、“健”两字,圆则有厚度,健则有力度。

韩天衡先生的用刀理论,十分精湛。笔者认为,可以归纳为“刀爽气厚”四字。他在“冰心玉壶”一印的边款中说过:“气不厚,韵不生;刀不爽,画不浑;虚中实,实中虚;篆有我,印有魂。”你看,前面四句的中心思想就是“厚”与“爽”两个字。笔者在一篇文章中解释过“刀爽气厚”四字,但后来文章出版时“爽”字被误改成“重”字,于是便成了不通之文。现更正抄录于下:

“在刀法上,厚与爽是一对矛盾,很难相处。有人喜欢表现古印的浑厚感,把线条雕凿得破破烂烂,这就够不上爽了。也有喜欢表现爽快,将线条刻得笔直坚挺,象印刷体,缺少艺术的醇厚味。韩天衡的印是既爽又厚,他提出了‘宁爽毋烂,宁厚毋薄’的印章美学主张,在印坛上是独树了一帜。”

近年来,韩先生的鸟虫篆印又有了新的突破,其中的一个方面是刀法愈加精准。他用刀刃直逼线条刻朱文,让线条产生若隐若现的游丝般的奇特效果。该隐的则隐,该现的不缺,线条有完整、挺拔的连续感,这种技法上的难度,不亚于陈巨来当年刻元朱文。试看“与时俱进”一印中“与”字的中坚一笔,真可用“铤而走险”形容之。

“冰心玉壶”印款中的第三句,则是指章法而言。有虚实,有起伏,制造矛盾,解决矛盾,最后在矛盾中达到统一、和谐,这是先生篆刻章法的要诀。他曾说,吴缶庐印妙在字势的左右攀援争胜,而他探索的是字和部位的上下避让生势。他的“黄一刀”印、“莫一点”印,是突出的两例。还有他花甲之年刻的“喜出望外”印,“望”字右让,“外”字分列,把古玺的虚实变化巧妙地移入到汉印中来,尤觉醇郁。

用笔精到的“写”画特色

他善用书法“写”画

我们读韩先生的画,同样可从他的用笔精到切入。中国传统绘画讲究“书画同源”,称画画为“写画”,先生题画也常用这一个“写”字,这决非偶然。先生早年绘画是从画墨竹入手的,他临遍了历史上宋元各大家墨竹,他的巨幅竹石,正反向背,摇曳生风,即便是一枝新篁、八九疏叶,也是姿态鲜活,生气勃勃。我常常想,如果他的绘画仅停留在写竹一枝上,今天他赢得一个类似“竹王”的头衔应该是不难的,可惜的是先生的绘事并未止于画竹,也不喜欢此类桂冠。

我们看他的“月上柳梢”图,柳枝的用如他的篆书,浓淡枯润俱全,圆健提按尽现,韵味十足。

我们看他的“王者之香”图,兰叶的用笔流畅含蓄,轻盈华丽,加之穿插得体,设

色清雅,极佳地表现了“健碧滨滨”的意境。

我们看他的“松云图”,松枝的用笔劲健古峭,松针的用笔坚硬如铁,衬之以浓湿变幻的五彩墨色,把中国画的技法发挥得淋漓尽致。

我们看他的“寒林栖禽”图,他用干笔淡墨勒刷老干枯枝,再衬托以浓墨嫩枝,把寒林的气氛活生生端到了读者面前。

他的画,不论是四季景物,还是宿鸟水禽,也不论是翠松红竹,还是清月素花,不仅充分体现了用笔的精到,墨色的丰富,而且还像他的篆刻章法一样,虚实安排得奇妙妥贴,悦人心目。即使他的重彩画,虽争红斗绿,七彩流光,而其骨子里展示的依旧是他“诗心文胆”的追求和正草隶篆的家法。

不断探索的创新精神

韩天衡的出新业绩全在于高人一头的想法

韩天衡先生在25年前写过一篇著名的文章,题目叫做《不可无一,不可有二——论五百年篆刻流派艺术的出新》,这篇文章既从创新角度重新梳理了明清两代篆刻史,也是作者自己走向艺术创新的宣言书。文章在介绍邓石如之前有这样一句重要的话“艺术家的出新业绩,本不能斤斤于个中技法,而在于高人一头的想法和能改变固有的潮流。”对于这句话,读者千万不能轻意放过。

读韩天衡先生的书画印艺术,仅从技法层面去欣赏是远远不够的,我们更要看他的出新想法与实践。

首先,他发展了草篆,创立了自己的篆书风貌。他早年曾在邓石如的篆书上下过很深的功夫。篆书的用笔是中国书画中最浑厚的线条,但篆书到了吴昌硕、齐白石一代,大气磅礴,已经是峰顶了,后人很难再跨越过去了。韩先生从鸟虫篆和汉简书线条中获得灵感,以曲为直,以方为圆,发展了赵宦光的草篆,将这种飞舞流动、奇崛清新的线条用之于书画,产生了新颖不俗、刚健婀娜的艺术风格。

其次,先生发展了吴让之篆刻的刀法。他深入钻研了明清两代印人的刀法,特别是研究了吴让之、钱松的刀法。他研究出吴让之用刀是利用了刀角、刀刃和刀背三个因素,他给这种刀法取名为“披刀”。因为刀背的运用而使线条产生浓厚的感觉,并赋予其时代的意义。这一点不但在他的创作中得到运用,也正像他所预料的,已经在当今印坛上“改变了固有的潮流”,就是说,在当今主流印家中,刀法浓厚这一条审美原则已被广泛接受,并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审美观念。徐正廉先生在他的文章中曾经近似地谈到过这个创新:“韩天衡是个极有变通能力的艺术家,他不动声色地舍却了吴氏(让之)的章法,只取吴氏的线条,而在起承转合、落笔收刀的地方,适度地夸张了吴氏的笔意和刀味,因此在视觉效果上,显得比吴熙载更有个性。”

第三是他开创了鸟虫篆印的许多新貌。这在日本印学家高蛔常信的著作中就已经指出了。大家知道,先生的老师方介堪先生是以鸟虫篆印闻名于世的,他刻赠张大干的那方“潇湘画楼”印,极为精致老到。韩先生在其师基础上更进层楼,直接从秦汉古印乃至金石图案中汲取养分,生化出许多新貌,他的鸟虫篆印更加活泼生动,更富时代感。像近年创作的“知足常乐”、“心画”、“鱼乐斋”等印章,都是新意别出,尤其是这方以战国剑文笔意刻制的长方印“与时俱进”,不愧为濯古来今的杰作。

第四是他的重彩荷花,他画的荷花在构图上不同于其他画家。别人画荷花或取一枝,或取一片,摄取的是全景。先生画荷是取荷塘一角,取荷花的特写,花叶溢满画幅四周,给人以身处池塘,无边无际的感觉,它的静谧、清香,可以拂去夏日的暑气。这种画最宜以水墨泼写,但若真以水墨表现,又太接近传统,难显自我。所以他尝试以彩墨来表现,以金红为花,以宝蓝为叶,翠绿为水,玉白为鸟,大红大绿,虽富丽堂皇,却脱尽尘俗之气,创出重彩荷花的新路。

这仅是举其大者例之,小的创新更是随处可见,像行书捺笔之团收,增加了行气上的厚重之势。又如他去年刻的“衡”字朱白相间印,以写意一路为之,前人未做过,这也是别创一格。还有新近以战国简文刻朱文印,以朱白相杂刻鸟虫印,都有很多创意在里面。

韩先生就是这样,在书、画、印艺术中不断探索创新,以先人一步、高人一着的想法,走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前面。他对文学、考古、历史、哲学等其他领域都有广泛涉猎,以此积累学养,这是他产生众多先人一步、高人一着的想法的源泉。

责任:石泰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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