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界的诱惑

复旦大学教授、沪上作家王宏图的小说创作肇始于上世纪90年代初期,迄今为止,他已收获了两部中短篇小说集《玫瑰婚典》《忧郁的星期天》以及三部长篇小说《sweetheart,谁敲错了门》《风华正茂》《别了,日耳曼尼亚》,加上批评集《东西跨界与都市书写》、对话录《苏童王宏图对话录》和随笔《不独在异乡——一个孔子学院院长的日记》等著作,其创作成果和格局已然相当可观。时至今日,我们有理由认真梳理他的作品,以求更贴切地走近他、把握他。

一、反常之性:身体的越界

探讨王宏图的创作,还是要从最早的《玫瑰婚典》说起。

这一中短篇小说集写于上世纪90年代,主要聚焦于婚姻与两性情感。这其中,短篇《最幸福的人》可视为整个小说集逻辑上的起点:“我”的同学玲玲一直是大家眼里“最幸福的人”,不料“我”见她以后,她却郁郁寡欢,原来她丈夫整日忙于事业,很少关心她——“最幸福的人”原来不幸福。小说至此戛然而止,悬置了一系列的疑问:何为美满的情感?婚姻的意义何在?婚姻中的人该如何安置自我,又将何去何从?

基于这些疑问,我们发现,这一小说集关注婚姻与情感,其中却没有两情相悦的幸福婚姻,也没有一见钟情后的佳偶天成,有的只是出轨、嫖娼或难觅伴侣的迷茫。《衣锦还乡》写宁馨出轨和弟弟宁德在性和婚姻上的困惑;《玫瑰婚典》与《蓝色风景线》都写女主人公厌烦婚姻,出轨后无路可走,终究弑夫或殉情;《我拥抱了你》中陈杰渴望与邂逅的蒙蒙成就感情,却意外得知对方是妓女,绝望中与她发生关系,尔后落荒而逃;《青灰色的火焰》写大半辈子循规蹈矩的男人利奇在初尝嫖娼经验后,长期压抑的欲望诡异爆发,突然开始疯狂虐待妓女。

如果说性是人类生活无法绕开的关键词,日常生活和道德习俗却规定了一系列基本的律令与禁忌,使性局限于稳定、单调的边界之内。即便如此,对禁忌的违反和对界限的逾越仍会发生。《玫瑰婚典》向我们集中呈现了各种反常的性,小说中的人物屡屡以身体的沦陷和出轨,越过日常规范的边界。王宏图对婚姻、情感的疑问和思考通过性的诸种面向折射出来,只是,他如此钟情于反常的、非婚姻的性,无论是性压抑、性变态、婚外偷情还是与妓女一晌贪欢,都不遗余力地加以呈现,偏偏对夫妻之性意兴阑珊,常态的性在他的小说中几乎隐身了。王宏图意欲何为?

法国哲学家巴塔耶的“越界”思想或许可以给我们启发。巴塔耶认为,人类以一系列的禁忌(如性禁忌、死亡禁忌和乱伦禁忌等)加诸自身,从而把自己和野兽区分开来,完成“从动物到人的转化”,禁忌也即边界。不过,也正是这一系列的边界,使人陷身于“乏味的、从属的世界”,这个世界充斥着有用法则和勤勉劳作,偏偏斫伤了人自身的总体性。 〔法〕乔治·巴塔耶:《色情史》,刘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巴塔耶因而在小说中肆意铺排污秽、色情和死亡,逾越各种界限与禁忌,再现人自身的动物性,从而在越界中重获为日常生活所压抑的“至尊性”。 张生:《狂欢与污秽,色情和死亡——论巴塔耶〈眼睛的故事〉中的越界思想》,《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

借用巴塔耶的概念,王宏图小说中的种种“反常之性”也可视为一种“越界书写”——身体的越界。巴塔耶书写越界,是为丧失了总体性的现代人寻求解决之道,王宏图屡屡呈现身体越界,同样是为了凝视现代人的生存。以中篇《玫瑰婚典》为例:箐楠和师俊出轨后,师俊不过是逢场作戏,箐楠却沉醉了:

那是女人狂歡的时光,在痛快淋漓并非作秀的扭动尖叫中她品尝了以前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幸福……直到这时她才明白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本来她可能相伴一生尽管你有一股子不满意有那么一丁点怨气但日子本来就这么过。也正在这时,箐楠第一次感到了绝望,第一次切肤体味到了生命的不完满——像一件布满缺口无法修补的衣衫。 王宏图:《玫瑰婚典》,第120页,石家庄,华山文艺出版社,2001。

王宏图一再强调“这时”和“以前”的区别。其实,“以前”哪里有如此不堪。《玫瑰婚典》和《衣锦还乡》中,宁馨和菁楠的丈夫都很优秀,而且对其百依百顺。本该都是令人艳羡的生活,却让女主角感到无味、窒息,使她们轻松地沦陷于情人的勾引。明明是夫唱妇随的美满,明明是众人欣羡的幸福,偏偏都被王宏图宣判为“伪幸福”。物质丰裕意味着精神世界的空虚,举案齐眉暗示着按部就班的枯燥。

王宏图看来,人在物质生活外一定还别有所求,在日常生活的“沉沦”状态外一定还有着某种难以弥补的缺憾。于是,他让笔下的人物对此肤尝身受、辗转难安。只是,何谓“自己的幸福”和“自己的世界”,他只是点到即止,并未说透。“性伴侣的要求”这样的解释其实也太过简单。另一段与苏童的对话反倒道出了他的隐衷:

对于很完美的婚姻,我直觉地认为它要么是一种有意的伪饰,迎合世俗的道德感,也满足当事人的虚荣心,要么是双方性格都比较好,都乐于改变自己,这样尽管和谐,但缺少了生命中很多辉煌的东西。 王宏图、苏童:《苏童王宏图访谈录》,第146页,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

原来,作为作家的王宏图,对婚姻这一人类最基本的生存形态抱以怀疑态度的。所谓完美的婚姻本就不存在,即便表面和谐,也要以“生命中很多辉煌的东西”为代价。王宏图在告诉我们,婚姻,或者进一步说,以婚姻为表征的日常生活,其实是所有现代人的“界限”,因而也意味着压制和框范。如此看来,王宏图小说中的隐含意指其实是,出轨并非源自两个男人间的落差,嫖娼也不是因为妻子逊色,一切源于生命本然的缺憾。这无关乎婚姻是否“美满”,因为根本就没有“幸福”的婚姻,只要进入庸常的、按部就班的生活状态,残缺感、失落感便逐渐滋生。庸常的幸福再好,也是不够的,生命终究不圆满,存在即是缺憾。

如果以婚姻为代表的现代日常生活本然地压抑着我们,再光鲜的婚姻也是虚假的表象,行礼如仪的夫妻之性一定也是相互凑合乏善可陈,怎能让人提起兴趣。界限无处不在,越界也就成了王宏图的书写策略,他这才聚焦于反常的性,这样的性越是礼坏乐崩越是惊天动地,越能反衬出夫妻之性乃至婚姻生活的无味。越界,不仅意味着满足身体和精神的渴求,更意味着一种生命力的释放,一种跃出日常生活的渴望,一种在当前状态之外寻找另一种生存方式的祈求,一种让生命热力有所投射、让情感有所着落、让肉体为之颤抖的自我拯救。它既是刺向日常生活帷幕的利刃,也是照亮现代人生存暗夜的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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