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楼藏西文书拾零

20世纪日。年代起,施蛰存先生开始做结束工作了,其中一项工作就是生前散书,有年轻朋友去看他,他就会让他们从他的书架挑喜欢的书拿走。那时我经常去北山楼,有时是送一些新书去给他看,有时是代他买了雪茄送去,更多时候就是去聊天,每次去,老人总会让我挑几本旧书,或送我一些瓦当拓片等小玩意。

施先生年轻时醉心于西方现代派文学,他早年的创作受西方文学的影响很深。在他的藏书中,有相当一部分西文书,以英文为主,也有一些法文和少量德文的书。其中很多是初印本,还有一些珍本书,记得他跟我说过,他有一本T.s.艾略特的诗集签名限印本,是30年代通过上海的西文书店订购的,后来送给了台湾诗人杜国清。还有——本EdithSitwell的签名限印本诗集,送给了香港的马海甸。当然,他送我的西文书最多。

那时,我与几位朋友经营了一家小书店,施先生有一次说,他想把西文书全部处理掉,让我去挑选,挑剃的放在小书店寄售。于是约定一天,我下午过去,他已经把所有的外文旧书都搬出来,我们坐在方桌边,一本一本过目,他向我一一介绍,这本是他以前想译的,那本是谁的藏书,有些他觉得还有用,就留下,有些让我自己保存,不要卖。这样从下午一直到晚上,把他的外文书理了一遍,留下了四分之一,其余四分之三约一二百册让我取走,当时在哈佛的李欧梵先生正好来上海,听说施先生的西文旧书在我的小书店寄售,赶紧过来挑书。他挑走了不少书,后来写过一篇《书的文化》介绍,其中提到显尼志勒的《黎明》(Daybreak)一书的扉页上有一行字,“读了觉得赌钱究竟有意思”,李欧梵不知道是谁写的,但我知道。施先生曾告诉我,这是邵洵美的笔迹。这本书我自己准备收藏的,大概一时疏忽没藏好,竟被李欧梵先生挑走了,真是懊恼不已。

施先生一生。不断买书,也不断散书,到了我手上,也只是一小部分。后来他多次给我写信,列了不少书名,要我自己留着别卖,但有些书并不在其中,可能早就送人了。不过,现在想来,当时没有留下一份目录,还是很遗憾的。最近有闲,把施先生送我的西文书翻检了一遍,挑出几种有意思的作一些介绍.以纪念施先生逝世三周年。

魏尔仑诗集

在施先生送我的西文旧书中,以《魏尔仑涛集》最为珍贵。这套彩绘皮装精印的诗集,共有六本,分别是:《感伤诗集》(Poemes Saturniens,1914)、《美好的歌》(Ld Bonne Chanson,1914)、《戏装游乐匿》(Fetes Galantes,1915)、《平行集》(parllelement,1921)、《今昔集》(Jadis et Naguere,1921)和《爱情集》( Amour,1922),巴黎Librairie Albert Messein出版。每本书前都印有一张“印制说明”,我曾请施康强先生帮助译出(前面所列的诗集名字也是请施康强先生译的)“日本纸印刷五十册,内含一套单行的插图,由艺术装帧商Rene Kiffer签发,巴黎Seguler街十八号,编号1——50小牛皮版印刷五百册,编号:51——550。本豪华版永不再印。”每册都有编号,这六本诗集的编号都不一样,每本书的彩绘插图作者也各不相同。《爱情集》的编号为307,插图画家为Th.Hummel,附图即选自此书。

那天下午,施先生一本一本地向我介绍他的西文口书,轮到这套书出现,虽然法文我一个字也不认识,但书中每首诗都有一幅彩色题图一张尾花,漂亮极了,我一见倾心,爱不释手。但施先生抚摸着书本,说:“这套书暂时还舍不得送你,过一两年后一定践约。”果然两年后,收到施先生的一封信,说:“《魏尔仑诗集》可以送你了,等天晴,带一个袋子来取去。”

在送书的时候,我请施先生在书上题几个字留作纪念,他说过几天补写一段文字,说说此书的来龙去脉,但后来也一直没写出来。幸好在他早年的散文《买旧书》中,施先生提到过这套书:“蓬路口的添福书庄,老板是一个曾经在外匡兵轮上当过庖丁的广东人,他对于书不很懂得。所以他不会讨出很贵的价钱来。我的朋友戴望舒曾经从他那里以十元的代价买到一部三色插绘本魏尔仑诗集,皮装精印五巨册,实在是很便宜的交易。”关于这套书,施先生还讲了一个故事:戴望舒买回这套书后一日,来了一个外国人,自称是爱普罗影戏院的经理,他上一天也在添福书庄看中了这套书,第二天去买,才知道已经卖出,他向书店老板打听了戴望舒的地址,找上门来要求鉴赏一下。这位外国“书淫”后来在愚园路也开了 家旧书铺,文学方面的书很多,还有不少作家亲笔签字本、初版本,限定本,而且定价也便宜。

这家添福书庄,叶灵凤在《旧书店》一文中也提到过,说“时常喝醉酒的老板和他庐里的书籍一样,有时是垃圾堆,有时却也能掘出宝藏”。叶灵凤最为得意的是,曾以一块四毛钱的贱价买到过巴黎版的《尤利西斯》和《香园》。

施先生和戴望舒是同学好友,在震旦读书时,他们就合租一间厢房,一起读书。一起访师,一起跟法国神父学法语。早年都曾醉心于法匡象征派诗歌,魏尔仑是他们共同喜欢的诗人,戴望舒还译过不少魏尔仑的诗。戴望舒后来把这套书送给了施先生,那是两人友谊的纪念,几十年后施先生又把它们送给了我。

沙上的脚迹

《巴黎的哲学之夜》(PhilosophicNights in Paris),19世纪法国作家盲尔蒙(R.de Gourmont)散文集的英译本,美国波士顿John N.Luce公司1920年出版。扉页上有施先生的毛笔题记“中华民国一十九年九月自香港归上海,在日书肆中见此书。十一月来闽中,山居甚闲寂,忽念及,遂函友人周煦良兄为购得之,三十年三月始由友人陈占元为带来。开卷欣然,为记数语。蛰存。”至今已有六十五年。

古尔蒙是法国后期象征派的诗人和评论家,也写过《一个女人的梦》、《处女的心》等小说。这本书是从他的《哲学散步》中选出十余篇的英译本。施先生早年对这位作家尤其钟情,戴望舒也曾经很喜欢过他的诗,1947年《文艺春秋》曾发表施先生译的古尔蒙散文《女体礼赞》。在“译者附记”中,施先生说:“避难在福建的时候,我曾经很爰好过古尔蒙,也就在那时,译出了他的一些散文和诗。这一篇《女体礼赞》是较长的,也是他的著名的作品。收在《给女人的书简》一集中。这译稿在箧中已奸几年,今天才检出来作第一次的修改,可是已经没有往年的热爱了。”

施先生在福建长汀山居时翻译了不少外匡文学作品,计划出版十种“北山译乘”,后来只出版了《自杀以前》、《老古董俱乐部》等五种,列入目录的还有古尔蒙的《沙上的足迹》,没有出版。这是收入在《巴黎的哲学之夜》中的一

篇,由八十四段警甸构成。施先生在每一段前都用铅笔标了序号,有的还写了注解,看来他是准备翻译的或者已经译出部分也未可知。可惜那时经常去看施先生,竟忘了问他是否已经全部译出来了。但对这个篇名,施先生是念兹在兹酌,十多年前,我为东北一家出版社编一套学人文丛,邀施先生编一本,施先生为那本集子起的书名就是《沙上的脚迹》,并存序引中说:“这是法国19世纪文人古尔蒙的一组语录式随笔的标题,我觉得用来作为我这个集子的名目,但是很有意思,因为它是‘过去的生活’的形象化。”

我从《沙上的脚迹》中挑选几则,试译如下:

探索真理最糟糕的事情,是你找到了它。

科学的价值取决于科学家的价值。

为了达到真实,小说必须虚构。

男人始于爱上爱情,终于爱上一个女人;女人始于爱上一个男人,终于爱上爱情。

萨洛扬短篇小说集

在施先生送我的英文旧书中,有两本萨洛扬的短篇小说集:一为《呼吸集》(Inhale & Exhale),美国纽约兰登书屋(Random House)1936年初版,收短篇小说七十一篇;另一本为《和平,多奇妙》(Peace,It’s wonderful),美国纽约斯塔林出版社(The StarlingPress)1939年初版,收录二十七篇短篇小说。两本书都贴着“施蛰存无相庵藏书之券,1945—1948”的藏书票。施先生在送我书的时候说,这两本都是他早年想翻译的,希望我将来能把它们译出来。

施先生晚年在接受新9口坡作家刘慧娟的访问时曾说:“有一位作家,我是受他影响的,就是萨洛扬。萨洛扬在30年代是很时髦酌。他是美国的阿美尼亚人,短篇小说写得好。他没有很长的东西,都是短短的。”抗战时,施先生计划出版的“北山译乘”中,就有一本《沙洛扬小说集》,大概一直没有译出吧。《文艺春秋》第二卷第三期(1946年2月)刊发了施先生译的萨洛扬短篇小说《天才》,并不是选自这两本小说集。

威廉·萨洛扬(William Saroyan),1908年出生存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弗雷斯诺城,父亲是亚美尼亚移民,当过小葡萄园丰。因为父亲早逝,萨洛扬幼时曾被送进孤儿院,念书到15岁被迫辍学谋生,当过店员、工人、电报员,早年的这些经历在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人间喜剧》(The Human Comedy,1943)中有着生动的描写。这也是我的爱读书之一,曾在旧书店买到过这本《人间喜剧》的初版本,有多幅Don Freeman的精美插图。

现在的读者,知道萨洛扬的不多了。但是现代文学作家甲,喜欢萨洛扬的人还真不少。周作人《儿童故事诗》第二十四首就是写萨洛扬的《人间喜剧》“一卷空灵写意诗,人间喜剧剧堪悲。街头冒险多忧乐,我爱章儿由利斯。”自注:“人间的喜剧,美国萨洛延著。有柳无垢译太。不完全,可惜也。著者本是亚尔美尼亚人。”制作人后来又读到徐礼庭的新译本手稿,认为“具见作者意旨”。萨洛扬的小说多取材童年回忆,他还有一本短篇小说集《我叫阿拉木》(My Name is Aram,1940)也很有名,吕叔湘先生曾有译本。吕先生晚年回忆说,翻译这本书“是在叶圣陶先生的督促之下完成的”,可见叶圣陶是欣赏萨洛扬的。林斤澜在一篇文章中曾提到,叶至诚当学生时,写得一手天真烂漫的散文,自称也是受萨洛扬的影响。中年以后不那么写了,问他原因,他两手一摊,道:不会说孩子话了。

萨洛扬的小说“纯任自然,不事雕琢,语言活泼,人物生动”,他称自己只是“一个讲故事的,我只有一个故事——人。我要说的是这个简单的故事,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不理会修辞的规则,我不记得作文的秘诀”。他还说,他的主题是“穷而有生气比富而死气沉沉好”。这一点在《人间喜剧》中最能反映。萨洛扬在1961年出版了回忆录《有一个你知道的人来了又去了》(Here Comes,There Goes Yor KnowWho),二十年后在他的出生地去世。

最早的横排书

严复的《英文汉诂》,精装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05年版。这大概是中国第一本介绍英文语法的书,英文名是English Grammar,Explained inChinese,还印着严复的英文名字——我第一次知道是这样:Julin KhedauYen—Fuh,把他的姓、名,字(又陵、几道)全部放进去了。从版权页上看,此书初版于光绪三十年(1904)五月,这本已是第四版了,可见当年还是挺畅销的。我在施矢生的书架上看中这本书,是因为版权页上有一张严复的凹凸印花,很别致,圆形图案,当中是—只燕子,中国印着“侯官严氏版权所有”,外圈是一句英文“know thyself”。

书前有严复手书上版“叙”和排印的“卮言”。“叙”中说明此书是应南昌熊子(熊季廉)之约,以数月之力,杂采英人马孙摩粟思等之说,以汉文广为设譬,解释英文语法。不过当时不叫语法,而叫文谱。第一章“发凡”起首就说“语言文字者,所以达人意thought者也。其所达者谓之辞,Speech orLanguage。究辞之理,着其律令,使文从字顺者,谓之文谱Grammar。”严复希望读者能够通过这本书自学英文语法,但时至今阐,只会让人越看越胡涂,因为说法都不一样了, 譬如副词(adyerb)他称为“疏状字”,谁懂?

这本书事回家后插进书架十多年了,也没去再看,最近偶然翻阅郑逸梅的《艺林散叶》,其中有一条:“严几道著《英文汉诂》一书。于一九○二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为我国使用横行排版刊印中文之蛤。”郑逸梅搞错了出版年份,但已是意外的发现了!我以前也曾留意过这个问题,出国最早的洋装书(平装或精装)是哪年出版的哪一种、最早的横排书又是哪年出版的哪一本?我查过不少介绍近代出版印刷装帧的专著,都没有提到,原来最早的中文横排版书,就是施先生送我的这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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