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美作家白先勇的家国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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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国民党高级将领白崇禧的儿子,白先勇注定漂泊一生。自1944年湘桂大撤退时离开桂林,他便成了无根的浮萍,从大陆辗转香港、台湾,后来又定居美国几十年,一抹乡愁如影随形,既是舌尖美味,情感寄托,更是故园风景,家国情怀。

乡愁是填不满的

“少小离家老大回”。2000年元月,一个天寒地冻的下午,63岁的白先勇由美国经台湾回到桂林,一路寻寻觅觅,终于回到阔别半个多世纪的临桂县会仙镇山尾村。走在通往旧居的石板路上,迎面扑来的牛粪味,还是五十多年前那般浓烈,那般熟悉,心头不由泛起悠远的乡愁记忆。

当年走在石板路上时还是“少小”,谁能想到,再回来时已是“老大”。

看到村里来了客人,孩子们将他团团围住,指指点点,当他一口地道的桂林话出口,他们先是面面相觑,不敢置信,随即爆笑起来,“原来是个桂林老乡!”56年,惊风飘过。战乱时逃难,学得南腔北调,见了上海人说上海话,见了广东人说广东话,后来到美国生活,又讲了几十年英文,“但奇怪的是,我写文章,心中默诵,用的竟都是乡音,看书也如此。”

尽管7岁就离开桂林,但桂林从未远离,他的文学作品、语言思维全部渗透着对故土的眷恋,甚至在梦中,说的都是“盖有味道”的桂林话。大学时,他发表的第一篇小说《金大奶奶》,题目本身就极富桂林味,里面的风土人情,人物的生活背景,都有桂林的影子。在他的小说中,“蚂捞车”“鸡猫鬼叫”等桂林方言也为作品增添了独特的色彩。

“小孩子的眼睛就像照相机一样,啪啪啪照下来,这些图案都在心里存档了。”漂泊一生,踏上故土,所有的记忆一瞬间都回来了。儿时上学走过的路,在漓江游泳时穿来穿去的“象鼻口”,大大小小的山峰的名字,而白先勇最怀念的,就是地道的桂林米粉。那时,父亲白崇禧打仗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喊隔壁婶娘过来熬卤水做冒热米粉,抗战胜利后,全家在南京、上海生活,也常请人做桂林米粉吃,后来到了台北,便很少能吃到这种特殊的地方风味了。

“花桥桥头,从前有好几家米粉店,我小时候在那里吃过花桥米粉,从此一辈子也没有忘记过。”在白先勇的名篇《花桥荣记》里,当时远离亲人、旅居海外的他怀着浓浓的思乡情讲诉着桂林米粉的故事:“提起我们花桥荣记,那块招牌是响当当的。当然,我是指从前桂林水东门外花桥头,我们爷爷开的那家米粉店。黄天荣的米粉,桂林城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爷爷是靠卖马肉米粉起家的,两个小钱一碟,一天总要卖百把碟,晚来一点,还吃不着呢。”舌尖上的乡愁无以慰藉,只能在作品里“画饼充饥”。

“回来就要吃米粉,回来就要吃个饱!”终于可以一解乡愁了,白先勇一日三餐到处找米粉吃,逢人便问:“有没有冒热米粉?”只要有,一定是大喊“先来两碗!”后来,和他一起吃过米粉的作家章诒和曾这样形容:“白先勇吃米粉也是一景,一双木筷左右搅动,上下翻飞,桌面、碗沿、嘴角干干净净,只有两颊红红的,那才叫本事。”乡愁引起原始性饥渴,每次吃米粉,他都直呼“好吃”“过瘾”,面对同行人员惊讶的目光,他幽幽地说:“乡愁是填不满的。”

“我既是来寻根的,也是来寻梦的。”桂林是白先勇生命的出发地,是他“对人生美感的开始”,也是“对人生美感的永恒”,匆匆几日,离别时,他说:“我一定还会再回来!”

以一己之力挽救昆曲

白先勇没有食言,他真的又回来了。虽然在美国圣巴巴拉居住了40年,那里依山傍水,有天堂之称,但“那到底是异国,到底是异地”,他直言,对那儿没有浓厚的家乡感情。“我为什么到了退休这么大年纪又跑回东方来?我在圣巴巴拉那边很舒服,那边很漂亮,我可以看看书,写作,养花拾草,过一个安静的晚年。但是我对自己的文化有一种说不出的关爱,看着昆曲快没了,急得不得了。如果我们当时把宋词的音乐留下来了,那么多曲牌名,词意那么美,音乐一定美得不得了。可是整个宋朝人的音乐全没了,元杂剧也没了,昆曲是最后的遗产了,如果不去挽救,很快也没了。”

《牡丹亭》跟了他一辈子,他有一个昆曲梦。

1945年,曾“蓄须明志”、谢绝舞台长达四年之久的梅兰芳终于剃掉胡子,和著名昆剧小生俞振飞在上海美琪大戏院联袂出演《牡丹亭》中的经典曲目《游园惊梦》,不足8岁的白先勇和父母一同观看,“那是梅兰芳战后回上海第一次演出,碰巧我看到了,虽然年纪小,昆曲的那种旋律美一直在脑海里,成为永不磨灭的回忆。”20年后,身在美国的白先勇已目睹历史风云、亲历家族从显赫到衰落,在无限的彷徨中,他以昆曲为背景,写下了有着无限沧桑的同名小说《游园惊梦》。

昆曲,已根植于他的生命。1987年,离开上海近40年之后,白先勇以美国加州大学教授身份受邀到上海参加活动,恰好上海昆剧团的蔡正仁和华文漪主演最后一场《长生殿》,“大唐盛世,天宝兴亡,一时呈现眼前”,令他感动不已。

“我听到昆曲的声音一来,就好像回家的那种感觉。”此后,白先勇开始撰文介绍昆曲,以他的影响力推动大陆昆剧团赴台演出,那时,只要听说台湾有昆曲演出,他必定从美国飞回去看。可是,昆曲式微是不争的事实,他非常心痛:“当我们的文化不完全时,我们的灵魂会一直流浪。”于是,他下决心拯救“了不起”的昆曲艺術,“至少不能让它在我们这代手里消亡”,他要以“矢勤矢勇、必信必忠”的精神带领昆曲走进校园,传承给青年一代。

2003年,白先勇来到苏州,开始倾力打造他理想中的青春版《牡丹亭》,“我们不是在‘玩’戏,而是认真地试图将汤显祖这出16世纪的经典之作赋予新的艺术生命,再度‘还魂’,在21世纪的舞台上重放光芒。”剧本亲自改写,演员亲自挑选,白先勇又请来昆曲大师汪世瑜、张继青作为艺术指导,手把手地为青年演员教戏、说戏。每一个细节,他都力求极致,就拿扇子来说,“我看过很多版本的《牡丹亭》,在游园这一折,有些演员拿的扇子,底色居然是那种像油漆一样的金色,牡丹也很俗,这人还没唱,听的兴趣就减半了。”为此,他专门拜访了百年老字号“王星记”,为“杜丽娘”挑选了代表江南文化的泥金牡丹花扇。

白手起家,因陋就简,当时的排练场地是一幢还没盖好的大楼,门窗未装,四面透风。冬日的寒风中,白先勇裹着厚厚的棉衣,跑前跑后,亲自“督军”,跟着青年演员们足足吃了一个月肉包子。

制作需要巨额资金,白先勇不得不亲自出面“化缘”,“我以前是作家嘛,根本不需要我抛头露面做事情,现在为了这件事,只好到处去募款,挺不好意思的,讲不出口……”有一次,请一位企业家吃饭,饭吃完了,可白先勇却迟迟张不开口,看他一脸窘迫,身边的助理等急了,只好挺身而出说明缘由,替他解了围。好在,越来越多的艺术家、企业家被他打动,开始无条件地支持他,白先勇自嘲自己是“昆曲义工的大队长”。

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打磨整整一年后,2004年4月29日,由白先勇和苏州昆剧院的表演艺术家改编创作的青春版《牡丹亭》在台北首演,台上,人美衣美舞台美,水袖翩翩中,女演员仅靠一把折扇就扇出满台的花花草草,把缠绵悱恻、天长地久的爱情演绎得淋漓尽致。出乎意料,大获成功。谢幕时,白先勇挽着男女主角走向台前,观众的兴奋情绪如潮水般涌来,他感到,一个新的昆曲时代来临了!

青春版《牡丹亭》开始走进校园,2005年第一次进北大演出时,白先勇心里非常忐忑,因为他听说北大学生“很挑剔”,如果演得不好,他们会站起来就走。然而事实是,两千多人的礼堂坐得满满当当,最后还加了座位,演出结束都晚上11点多了,可学生们还是不肯走,一位北大学生甚至说:“我宁愿醉死在《牡丹亭》里,永远不要醒过来。”超乎寻常的热情给了白先勇很大的鼓励,校园巡演的大幕就此拉开。

此后,每来北大演出,散戏后总会有一堆人等着他。粉丝眼巴巴地盼着合影;记者希望能采访几分钟;还有出版人,捧着一摞书等着他签名。不顾劳累,白先勇哑着嗓子,眼含热泪,一一应酬,一一满足。

“打动人的一定不是宣言,而是艺术作品。所以一定要把古典美、传统美、东方美推广出去,感动世界。”带着青春版《牡丹亭》,像个“草台班班主”一样,晚年的白先勇领着戏班子到处闯江湖,近到大江南北,远至欧美国家,昆曲令西方观众叹为观止。美国《旧金山纪事报》的一位剧评家看后感慨:“九个小时一飞而过。”见到白先勇后,他意犹未尽,问:“为什么不拍20个小时呢?”

越来越多的学生跑来听昆曲、演昆曲,很多地方成立了业余的昆曲团体、昆曲社,青春版《牡丹亭》被赞为“中国文化史上一桩盛事”,2007年,被评为文化部“国家昆曲艺术抢救、保护和扶持工程”优秀剧目。

鉴于北大学生对昆曲的热情,2009年,白先勇和北大共同发起“北京大学昆曲传承计划”,开设公选课,举办讲座,让昆曲在校园里生根。随着第一批演员青春不再,他又组建了校园传承版《牡丹亭》劇组,演员以北大高材生为核心,被称为是“高考状元”最多的剧组。他坚信,“传统文化的种子撒下去,就会发芽”。

推广《红楼梦》

“我不能想象英国没有莎士比亚,也不能想象中国没有汤显祖、曹雪芹。”跟了白先勇一辈子的,还有《红楼梦》。

在美国留学时,由于受到外来文化冲击,反而迫切地希望了解中国传统文化。他患上了“文化饥饿症”,平时在课堂里念西洋文学,学习小说技巧,课余,则大量阅读中国历史、文学,而《红楼梦》,从少年时便是枕边书,曹雪芹的命运,仿佛就是他自己。

1965年,获得爱荷华大学硕士学位后,白先勇到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执教,开设《红楼梦》导读课,尽自己所能弘扬中国传统文化。在美国讲红楼,学生没有中文背景,不懂姑表、姨表,有时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词来描述支撑《红楼梦》全书的“情”字,只能通过讲故事、通过背后的象征意义来讲。孰料,他的课很受外国学生欢迎,他们形容白教授风度非凡,是学校里的“摇滚巨星”。

这一教,就是29年。退休后,他“好兴奋,像鸟一样飞出去了”,以为再也不用登台授课,岂料,一个契机又让他重拾《红楼梦》。

2014年,一个基金会赞助台大文学院开设“白先勇人文讲座”,离开讲台已经20年,需要全程授课令他踌躇。中文系教授张淑香劝他:“你应该在台大教《红楼梦》,现在的学生没耐心坐下来看这么厚的书了!”白先勇一听急了,“连《红楼梦》都不读,那他们长大了怎么办?”他从小读红楼,曹雪芹就是他的“师父”,他笔下人物的命运处处都能看到《红楼梦》的影子。“如果要我来挑世界最伟大最杰出的五本小说,一定会包括《红楼梦》,我可能把它放在第一名。”在他心中,中国传统文化就是他精神和心灵的皈依,他要像推广昆曲一样,推广《红楼梦》。

77岁,就这样被“绑回”讲台。第一天走进教室,白先勇对在座的400名学生说:“我们要有点耐心,一步一步慢慢来。”整整3个学期,他带着学生把120回细细读完,后来,60万字的讲义汇编成《白先勇细说红楼梦》,只为“让每个人喜欢《红楼梦》,读懂《红楼梦》”。

余秋雨曾说:“白先生作为名将之后,没有丝毫贵胄的遗风,他太有资格谈政治,太有资格借政治的光环,但他没有。他一心搞艺术,对中国传统文化如此痴迷,堪称非常奇特的文化现象。”对此,白先勇的一句话也许可以作为解释:“我在大陆、台湾、美国漂泊一生,如果问我的故乡在哪里,我要说,我的故乡是中国传统文化。”

上天是宽厚的,在故乡亲情和中国传统文化的浸润中,他已不再是异乡客,漂泊一生,他终于回家了。

(责编  郭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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