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连大师的跳舞场

一九八六年五月,长春的气候仍是乍暖还寒。街上的人很少,八十年代的长春挺冷清的,即便在白天,也很少像郑州一样,大街上有很多趿拉着拖鞋穿着睡衣闲逛的人,何况,现在已经接近午夜了。

我们的自行车在马路上滑行,很慢。之所以很慢,不是我们正在上坡或者骑车的人不够健硕。事实上,那段不过三站的路很平,连点坑洼都没有;骑车的人和我一样,十九岁,正是体力旺盛的时候。

他呼出的热气在我脖子上、脸上回荡,他小声哼着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的两髋外部,开始感觉到来自他两个膝盖蹬车时碰撞过来的触摸感,然后,从他腿部传来刻意夹过来的力道。这股力道在他让车滑行时更为明显。我坐在车的横梁上,他借来的自行车没有后座,这个时分又没有公交车。

我一动也不敢动,横梁上就那么大点地方,我也动不了。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在意了他的举动,如果我表现出有点欢喜的样子,那会感觉自己很贱;如果我立马和他翻脸,不得不从大半夜的街上走回去,我不敢保证我会不会遇到比他更坏的人。他一贯表现得正人君子,就算在春天里和我玩点怀春的歪心眼子,不算完全的坏人不说,就算我说出去,只怕也没人信。

更何况,我还正生着他的气。

我能做的,只有一动不动。到宿舍门口,我还假装大方地说了声再见,看着他掉转头,消失在夜幕下的小路上。

他叫连建国。我们之所以大半夜还在街头骑着自行车,是因为我们去吉工大赶了一场舞会。那个我们俩共同的老乡、高中同学豹子约他,让他教跳舞。连建国就约了我作为他和豹子的舞伴,代价是豹子先请我俩吃一顿小炒——他们学校楼上的小餐厅卖炒菜,不像我们光机学院,只有大锅煮菜。那年月,大学生的社交礼仪大概是这样的:一起外出时,由男生请客。去某方的学校做客,东道主无论男女都要尽地主之谊。

那几个小炒很可口,连建国喝下一瓶二锅头以后,很兴奋。那晚的舞,他成功地把我像一根刺一样,扎到了舞场上。他倒是像鱼,很快融进了陌生的水塘,而且不一会儿就把水塘变成了自己的主场。我原以为,在豹子那明显也是男多于女的和尚系里,我会成功地替连建国扎别人的眼,尤其女生的眼。别看豹子他们是重点大学,他们工科系的无论男女都很山炮。而我是中文系的,除了化了浓重的眼线和唇膏,怎么着也还有点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味道吧?但是,事情却和我想的完全相反。

连建国跳得很尽兴,大出风头。豹子系里那几个漂亮的女生被他吸引,曲曲都在期待和他共舞,和別人跳时,眼神还不住飘向他。反正他到哪的舞场都能成焦点,我事先思想上有准备,也不能十分显现出懊悔。虽然,他全然忘记了是我和他同来的,连从礼貌的角度,在开场或结尾时和我跳一曲都没有,直接把我扔给了豹子。

那晚,我大多时候就是和学了半吊子舞步的小矮个豹子共舞,倒是没有和在自己学校一样,坐过煎熬的冷板凳。在自己学校,每次我精心化了妆,穿了最好的衣服去舞场前,我都要祈祷,今晚不要让我受冷落。可冷不丁哪一次,我就得现一次眼。一排女生都被请走,留下一个人坐在长长的凳子中间,在炫目的灯光下盼着人邀舞的场景,就像噩梦。那会影响你的名声人缘,还会影响得好久没有人追你,好像你已是别人挑剩下的,就是那种感觉。那年头的舞场,可不也是男女一见钟情的场所嘛!

实际上,连建国的舞跳得并不算很好,舞会上,常有人问我:“那个撅着屁股在人堆里蹭来蹭去的,就是你老乡?”之所以在舞场能时常看到他,一是他有跳遍长春高校舞场的雄心,这是他自己说的,二是他确实好为人师,喜欢教女生跳舞,三是他的舞技还行,人又不傲。他动作熟练,会翻花样。

他和我同样来自历来高考难的河南,成绩鹤立鸡群,我不过考上了工科院校里不伦不类的中文系,他考上的可是我们学校最有名的光学系。从他的舞技飞速进步这点,就说明他确实比其他农村来的学生聪明,也要强,学啥都快。开学不过一学期,他已脱胎换骨。我们还晕乎乎不知道大学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已经张开了他海纳百川的怀抱,拥抱他开放的大学生活了。除了走路腿抬得有些高,一看就是山路走多了以外,他已全然看不出是个大山里来的人。他学会了张牙舞爪的招牌霹雳舞步、会弹了两三首古典吉他、看懂了几句弗洛伊德,加上他本来就善吼的几句西北风。

他长得也挺好,总有182公分的身高,一头乌黑的秀发,说他长一头秀发真不过分,他那头发无论是色泽粗细,还是鬈曲度都刚刚好,不像别的男生,要么枝枝杈杈,要么软里糊哒。他长胳膊长腿长脸,颧骨和眉骨都很高,两眼深陷,厚嘴唇,说话语速极慢,急了还有点口吃,这两样都象征着他的憨厚。按说,他也算有资本和那些大城市和大厂里来的男学生一样,遇见我们,眼睛只会朝上翻。可他没有,也许,这是他来自农村唯二的标志了,他父亲是残疾人,家境很一般,他要不是亲戚资助,又总能得最高等的奖学金,估计仅靠一个月12块的助学金是难以维持他花哨的大学生活的开销的。再加上那年月,来自农村的同学是没有资格傲的,即便出自村镇干部家庭,相对都比城里人穷。

坐在自行车上,我一直在心里嘀咕,其实在我出发去他们学校之前,我就开始嘀咕了,他为什么请我去外校跳舞?此刻,他那不时夹过来的双腿似乎也在提示我,这厮难道是爱上我了,要追我?我们已经大二了,很多人都谈了。

我其实不难看,工科院校的女生也不多,我家还在县城,可上了大学之后,也许东北高个子多的缘故,虽然个矮以前也没影响过啥的我,却突然成了自卑的人,没人追,没人帮,连舞会也经常没人请。

事实上,连建国的确是和我保持最友好往来的男同学了。我俩来自同一所高中,又都是文学爱好者。我喜欢看小说散文,是琼瑶三毛席慕蓉的拥戴者。他和我相反,从来不看这些感性的东西,只看哲学、战争、人物传记,最喜易经。这是八十年代大学生的通病,女的渴望浪漫,男的渴望深刻。

我和连建国熟识,是在前往长春上学的火车上。我们的高中是省重点,那一届考到长春几个高校的,大约有七个同学。我俩高中是隔壁班,原来就隐约认识,又考上了同一所大学,所以就约了一起买的火车票。奇怪的是,他给我扛了第一次行李以后,我就再也没享受过来自他的结伴而行,以后的四年,我们再没一起坐过火车。暑假他从不回家,寒假也总在学校过几天才回去。我曾问他,假期在学校不无聊吗?他说,怎么会!事儿多着呢,准备各种比赛,准备功课考研,泡图书馆看书,知识的海洋啊,图书馆那么多书,四年能看完十分之一就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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