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阿拉伯语词汇的输出看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对多民族文化的影响

摘 要:阿拉伯—伊斯兰文化承上启下、连贯东西,它与多民族文化的接触长期、全面而深入。这种文化的交流与融合必定要反映在语言上,特别是语言的词汇层面中。每一次文化交流大潮过后,都会在交流各方的语言中沉淀下一层交流的印证——借词。在阿拉伯语和其他民族的语言中都沉积下了大量的借词。本文专门讨论阿拉伯语输出的借词。

关键词:阿拉伯语;阿拉伯—伊斯兰文化

一、借词与文化交流

人类历史的进程已经充分证明了罗索关于“不同文明之间的接触是人类里程碑”的论断,因为从古至今,人类文化的交流从来没有真正停止过。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与融合促进了人类文化的进步与发展。中国文化在汉唐时期通过通西域、求佛经,采借了西域各国与东南亚各国的文化要素,并结合中国的文化加以改造,为我所用,之后又将其传播至日本、朝鲜等地。这不仅促成了汉唐文化的繁荣昌盛,也影响了东亚其他国家文化的构成与发展。中国晚清至“五·四”的约一百年间,借鉴西方国家的进步思想与文明成果,也为瓦解封建王朝,创建新社会、新文化起过积极的推动作用。中国实行改革开放政策以后,与世界发达国家在科学技术、经济贸易、思想观念、法律体制等方面的接触与交流,无疑促进了中国人思想观念的转变,提高了管理机构的运转效能,推动了生产经济的发展。

阿拉伯—伊斯兰文化“承上启下、连贯东西”的特点,使它不仅能够传承古代世界优秀文化,如希腊罗马文化、波斯文化、印度文化、两河流域文化、古埃及文化等,而且它作为中间媒介,一方面吸收、消化东、西方优秀文化的成果,同时又将其保存下来,并传播交流到欧洲、亚洲和非洲等地。阿拉伯—伊斯兰文化与多民族文化的接触是长期、全面而深入的。从伊斯兰教出现之前直至当代,这种文化的碰撞、交流与融合从来没有中断过,它发生在文化的各个层面中。阿拉伯—伊斯兰文化是以阿拉伯语和伊斯兰教为基础与核心,与多民族文化融合后形成的具有鲜明个性的世界性文化。

语言是文化重要与基本的组成部分。它以其体现思维与表达思维的功能参与人类创造文化、发展文化的实践活动,同时又记录、凝聚和传播人类文化的创造成果,并承担着人类社会同一文化与不同文化间的交际重任。因此,各种文化之间的交流与融合必定要反映在语言上,特别是语言的词汇层面中。每一次文化交流的大潮过后,都会在交流双方的语言中沉淀下一层交流的印证——借词。因为“语言像文化一样,很少是自给自足的”,“交际的需要使说一种语言的人和说邻近语言的,或文化上占优势的语言的人发生直接或间接接触”[1]

我们知道,不同民族生活区域的不同会形成不同的文化,自然地理环境会制约经济的基础结构,而经济的基础结构必然会影响该民族的社会结构与生活方式。因此,生活在不同环境中的不同民族,所用语言的词汇分布是不均匀的。一个民族接触最多、对其思想、生活影响最深的事物,在它的语言中必定有大量、详尽的指称;反之,则可能在词汇中存在缺项和空白。而不同民族文化之间的交流会带来物质、制度及思想等各方面的互通有无,语言是这种互通有无的载体,这使语言中各自缺少的词语,也随之借入,以填补空白、弥补不足或丰富表达。因此,借词是一种重要的社会语言现象,是社会的发展必然形成的一种社会需求。

阿拉伯游牧文化的流动性和伊斯兰文化的外向性、开拓性,为阿拉伯语与其他语言的交流创造了条件,提供了便利。这种交流早在伊斯兰教出现之前就已开始。伊斯兰教出现后则迅速向外传播,阿拉伯人征服其他地区民族,建立起庞大的阿拉伯帝国。此后,阿拉伯—伊斯兰文化与多民族文化的交流更加广泛、深入,以至融会贯通,合为一体。这种文化的交流与融合在阿拉伯语和被征服民族的语言中都沉积下了大量的借词。

文化的交流总是双向的、多渠道的,尽管交流成分的分布并不均匀;语言的借鉴也是相互的、多途径的,虽然交流语言借入与输出的语言成分不一定等量。阿拉伯语在借入多种语言词语的同时,也向许多语言输出了大量的词语。特别是在阿拉伯帝国建立以后,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吸纳了被征服各民族文化的优秀成果,又通过百年翻译运动,吸收了希腊罗马文化的精华,很快发展成强势文化。这种文化通过军事征服、宗教传播、商贸往来及杂居通婚等途径,在世界亚、非、欧许多国家大范围地渗透,阿拉伯语随之进入这些国家和地区,为这些国家和地区的语言输入了大量的词语。研究阿拉伯语输出的词语,不仅可以说明阿拉伯语对世界多种语言的影响,而且能够解读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对不同文化的影响,了解阿拉伯—伊斯兰文化与不同文化交流的媒介与方式,进而证明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对人类文明所作的贡献。

二、阿拉伯语词语输出的主要途径

阿拉伯语词语主要通过四种途径进入亚、非、欧多个国家和地区的语言中。

第一个途径是伊斯兰教。伊斯兰教是积极向外传播的宗教。伊斯兰教的传播与阿拉伯人的对外扩张密不可分,但却超越了阿拉伯人所征服的地区和民族。伊斯兰教虽然晚成,却发展最快,至今已成为仅次于基督教的世界第二大宗教。目前全世界的穆斯林人数已超过10亿,分布在172个国家和地区。伊斯兰教的简便易行与世俗性使它更容易传播,更能够渗透。任何信奉伊斯兰教的穆斯林都可能成为其传播者。许多亚非国家,如马来西亚、中国、坦桑尼亚等,主要是由前往经商的阿拉伯商人将伊斯兰教带入的。其次,因为《古兰经》以阿拉伯语降世,《古兰经》的神圣性要求穆斯林学习阿拉伯语,用阿拉伯语诵读《古兰经》,履行宗教仪式。这无疑也促进了阿拉伯语的传播。

第二个途径是对外扩张。从第二任哈里发欧麦尔(公元634~644)起,阿拉伯人开始大举向外扩张。在短短的几十年里(公元638~714),阿拉伯人闪电般地征服了亚、非、欧的广袤地区。“在先知去世后的一百年内,他的大马士革的继任者的领域,已经变成一个世界帝国,版图之大,东起中国,西至高卢。” [2]

伴随军事征服的是伊斯兰教和阿拉伯语的普及。统治者的语言总是被提升为官方语言,受到政策的保护和优待,因此,阿拉伯语在庞大的帝国内,对被征服民族的语言产生影响,甚至取而代之都是很正常的。

第三个途径是中世纪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对世界文化的影响。经过广泛吸收世界各国的优秀文化,阿拉伯人“不但成为古典文化的真正继承者,而且创造了富有特色的民族文化,它在中世纪时代独树一帜,西方文化难望其项背”。[3]经过学习优秀文化成果,借鉴其他民族语言的词语,到公元9~10世纪时,阿拉伯语已不仅是宗教语言,而且是政治、经济、文化、科技的语言。11世纪以后,阿拉伯人翻译、保存和创作的大量文献和书籍,经西班牙和西西里岛等地,被译成西班牙文、拉丁文、法文等其他语言,传人欧洲,对复兴欧洲的科学起过重要作用。通过这一文化传播,阿拉伯语进入多种欧洲语言中。

途径之四是商贸。阿拉伯人自古有经商的传统。阿拉伯商人通过陆路、海路走向世界各地。其中许多阿拉伯商人在当地定居,与当地民族通婚,繁衍后代。阿拉伯人习惯集中居住,其聚居地必建清真寺,以便于履行宗教礼仪。而清真寺同时又是学习宗教知识和阿拉伯语的场所。这样,阿拉伯语又随着阿拉伯商人传播到更广泛的地区。

三、输入阿拉伯语词语的语言

世界上有近百种语言程度不同地受到过阿拉伯语的影响。其中有受影响很大的语言,甚至采用了阿拉伯语字母,亚洲的如波斯语、土耳其语、阿富汗语、普什图语、库尔德语、阿塞拜疆语、哈萨克语、信德语、克什米尔语、泰米尔语、乌尔都语、印度尼西亚语、爪威文(马来半岛、爪哇岛用语)等;非洲的如斯瓦希里语、豪萨语、冈比亚语及一些地区性语言。这类语言中,有些已先后放弃了阿拉伯文的书写形式。放弃原因或是民族主义的改革,如土耳其语;或是西方殖民者的占领,如马来语、印尼语、斯瓦希里语、豪萨语等。但这些语言从阿拉伯语借入的大量词语却保留下来。据耶苏依的统计,仅在波斯语、土耳其语翻译的《圣经》前34节中,阿拉伯语借词就分别有111个和104个。据易卜拉欣·萨姆拉依( ابراهيم السامرائي )的统计,土耳其语中的阿拉伯语借词多达4476个。在这些语言中我们选择波斯语、马来语、斯瓦希里语、西班牙语和我国回族日常用语为例,论述阿拉伯语词语输出的特点及其原因。

1.波斯语

波斯是与阿拉伯接壤的近邻,是最先被阿拉伯人征服的地区之一。早在公元640年,阿拉伯人开始进入波斯,651年在波斯确立其统治,直至1220年,前后延续了500多年。阿拉伯人统治波斯后,立伊斯兰教为国教,取代了波斯原来信奉的祆教(拜火教),并于697年废除了波斯的官方语言巴列维语,用阿拉伯语取代。波斯人很快掌握了阿拉伯语,波斯学者们用阿拉伯语写出了大量各类著作,大批波斯人曾参与阿拉伯帝国的管理。基于上述原因,阿拉伯—伊斯兰文化与波斯文化之间的相互影响范围之广,彼此交融的程度之深,都是其他文化难以相比的。语言,尤其是语言中的词汇,是文化交流的一面镜子,阿拉伯语借入了许多波斯语词汇,也向波斯语输出了大量词语。

波斯人从10世纪起,开始逐步摆脱阿拉伯人的统治,并恢复了自己的语言——波斯语,但波斯语却仍沿用了阿拉伯语的书写方式,伊斯兰教也保留下来,阿拉伯语对波斯语的影响依然广泛而深刻。在今日伊朗,阿拉伯语仍然有很重要的地位:它是伊朗人小学起就必须要学的外语;伊朗人,特别是知识分子中精通阿拉伯语的人数和程度都在其他非阿拉伯国家中名列前茅。

阿拉伯语对波斯语的影响是全面而深入的,主要表现在语音、书写方式、词汇与修辞等方面。波斯语有32个字母,其中28个字母与阿拉伯语字母的书写形式相同,这些字母在波斯语中的发音与阿拉伯语的发音基本相同,部分字母较阿拉伯语发音轻化;波斯语保留了自己原有的四个字母( گ ژچپ ),因为这些字母的发音在阿拉伯语中不存在。波斯语法基本采用了阿拉伯语语法,但进行了简化,如动词变化的过去时和现在时都减少到了6种,因而比阿拉伯语容易掌握。波斯语的修辞与阿拉伯语修辞基本相同,也分为句式修辞、形象修辞和藻饰修辞三部分。此外,阿拉伯文学对波斯文学也有很深的影响,如波斯诗歌创作吸收了阿拉伯诗歌的16个律,同时,波斯诗歌中还常能见到阿拉伯谚语和格言。

波斯语借入的阿拉伯语词在波斯语词中的比例高达60~70%。这些词语包括单词、词组和成语谚语等。它们不限于宗教领域,而且延及各个方面。据统计,在日常用语方面,波斯语从阿拉伯语借入的词约占25.5%。波斯语借入阿拉伯语词的方法有原文照搬、音译、意译、音译加波斯语词缀等。

波斯语从阿拉伯语原文照搬的词基本是名词。这其中有些是原封不动地照搬。如:مسجد (清真寺)、يتيم(孤儿)سلام(和平)、 سفير (使节)有些词是基本照搬,但进行了简化。如将阿语词中表示阴性的 ة 改为 ت 或轻化为 ه,如سياست (سياسة) , مدرسه ( مدرسة ) ;经常省去词中的叠音ّ和词尾的الهمزة,如 سكان ( سكّان ) ,فدا ( فداء ); 省去名词的冠词(只有 الله 除外 )如اسلام ( الاسلام ),ثامن ( الثامن )。波斯语通过音译加波斯语词缀借入的阿语词非常多,仅易卜拉欣·萨姆拉依在《波斯语、阿拉伯语和土耳其语中的借词——词典与研究》中列出的就有1400多条。这些词缀有表示所有者、动作的主动者的دار 、آوز,如زمامدار ( صاحب الزمام ، رئيس القوم ) خير آوز ( حامل الخير;有表示地点的 خانه,如ادب خانه ( مدرسة ، مكتبة ، مستراحه ) ;有表示动词词根的 كردن,如 ساكن كردن ( إسكان ، إجازة ;有表示否定的 بي ,如 بي سبب ( بلا سبب )等等。

以上所列仅是波斯语通过两种途径借入阿语词的一小部分,还有许多词借入波斯语后,形式和意义都发生了变化。由此,我们不难判断阿语对波斯语影响的广泛与深入,可以知道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对波斯文化发展的重要影响及两种文化相互交融的广度与深度。

2.马来语

东南亚地区的伊斯兰教和阿拉伯语主要是穆斯林商人们带过去的。据马可·孛罗的《游记》记载,13世纪时由于奔忙于远东商道的穆斯林的传教活动,苏门答腊北部伯拉克的许多居民已皈依伊斯兰教,另一港口比塞也归穆斯林统治,第一代穆斯林统治者逝于1297年。伊斯兰教主要是通过在这些港口城镇定居下来的穆斯林与当地居民通婚传播的。在马来半岛,伊斯兰教最早出现于14世纪。大批经马六甲海峡到马来亚做生意的阿拉伯商人定居下来后,在马六甲建立了穆斯林国家,很快成为穆斯林的商业中心,伊斯兰教从此传遍了整个马来半岛。到15世纪中叶,东南亚地区已有20多个国家信奉了伊斯兰教。在历史上,马来半岛与爪哇岛、苏门答腊岛合合分分,居民相互通婚,马来语、印尼语彼此相通。以阿拉伯字母拼写的马来语被称为爪威文(JAWI)。16世纪始,葡萄牙、荷兰、英国先后侵入马来西亚,最终使之于19世纪沦为英国的殖民地。在英国的干涉下,马来语以拉丁字母取代了阿拉伯字母,但伊斯兰教仍是马来西亚的国教,其主要民族马来人中80%信奉伊斯兰教。大量的阿拉伯语词汇也留在了马来语中。据我们对《马来语大词典》(修订版,世界书局出版)中A、B、I、J、M、N、W、Y、Z 9个字母所收词条的统计,平均比例为16%,借入阿语词最多的Z 部,其比例高达48%。这些阿语借词主要分布在宗教、日常生活和学术方面。宗教词语如:ahlukitab (اهلالكتاب 精通宗教者)、 akidah (عقيدة 信念)、 akhirat(الآخرة 末日,来世)、arkan( الأركان 五功);生活用语如:adad(عدد 数目)、afandi( افندلى 先生;你)、ahhlan bika(أهلا بك欢迎你)、ahmar(احمر红色的)、armaalah( أرملة 单身女人;寡妇);学术用语如:alfiyyah(الألفيّة 千行诗)、 alkimia(الكيمياء 化学)、 alkisah(القصة 小说)、 alfu lailah wa lailah(الف ليل وليلة 一千零一夜)等。

马来西亚是一个远离阿拉伯的东南亚岛国,历史上并不曾被阿拉伯人军事占领过,阿拉伯语是通过阿拉伯商人和印度穆斯林传播伊斯兰教以及他们的风俗习惯影响马来语的。因此,在文化交流中宗教的渗透力和影响力是很强的。

3.斯瓦希里语

在非洲语言中,斯瓦希里语、豪萨语、尼日利亚的约鲁巴语等都不同程度地受到阿拉伯语的影响,其中斯瓦希里语受阿拉伯语影响较大。据坦桑尼亚作家艾米娜·乌佐在《语言与文学》一书中的估计,斯语词汇中,源自班图语的词约占60%,源自阿拉伯语的词约占30%,其余10%的词是从波斯语、印地语、葡萄牙语、英语等借入的。

据我们对《斯汉词典》(内部版,1971)中9个字母A、B、I、J、M、N、W、Y、Z开始的词条所做的统计,借入的阿语词平均约占25%。

阿拉伯语广泛影响斯瓦希里语有着地理、历史和宗教方面的原因。在地理上,说斯瓦希里语的坦桑尼亚、肯尼亚等东非沿海国家与阿拉伯半岛相距较近。阿拉伯人从公元1世纪起就与该地区有贸易往来。伊斯兰教出现后,很快通过阿拉伯商人传播到东非。“斯瓦希里”即阿拉伯语“سواحل 海岸”的复数,这很可能是阿拉伯人为其命名的。从公元10世纪起,斯瓦希里语开始采用阿拉伯语字母。现存18世纪的斯瓦希里语作品都是用阿拉伯文字母书写的。从17世纪末到1861年,阿拉伯半岛南部的阿曼人曾统治过桑给巴尔岛。桑给巴尔岛上80%的居民信奉伊斯兰教,中老年穆斯林都能讲阿拉伯语。坦桑尼亚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被英国统治,斯语书写也从此改用拉丁字母。目前在整个坦桑尼亚,基督徒(44%)已经超过了穆斯林(35.2%)。但语言是历史的文献,斯语中阿语借词的数目仍相当可观,主要分布在宗教和生活用语方面。

斯语从阿语借入的生活词语不胜枚举,其中不仅有名词,也有动词,如 baki( بقى留下); 还有虚词,如 bi(ب 以,用……) 。从分布看,有指称人的,如bin( بن 儿子)binti ( ينت女儿 );也有指称动物的,如bghala(بغل 骡子);有表示物质的,如beti(بيت 房屋);也有学术术语、时间词,如falaki( فلك 天文)、saa( ساعة小时)等;还有表示感觉和情感的词语,baridi( برد冷,凉);甚至还有从方言中吸收的表达及词语组合bilashi(بلاش 白白地,徒然地)。阿语对斯语如此广泛的影响是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对东非沿海各民族全面而深刻影响的见证。

4.西班牙语

欧洲语言中受阿拉伯语影响最大的是西班牙语,因为阿拉伯人对西班牙的统治延续了约8个世纪。公元711年,阿拉伯著名将领塔里克和北非总督穆萨分别率军进入西班牙,在约3年时间内,占领了几乎整个伊比利亚半岛(除北部小片山区外),使之成为阿拉伯帝国的一个省区。在阿拉伯人占领的前4个世纪中,他们统治着伊比利亚半岛2/3的領土,阿拉伯人称之为安达卢西亚。之后,阿拉伯人的势力逐渐缩小,到1492年最终撤出。

阿拉伯人在安达卢西亚传播伊斯兰教,并将阿拉伯语定为官方语,但同时允许当地居民保留基督教信仰和使用民间拉丁语。可能由于渡海的困难,阿拉伯人没有举族迁往西班牙,进入西班牙的基本是作战军队,人数有限,且多为单身男子。他们留在安达卢西亚后,与当地女子通婚,繁衍后代,很快形成多民族混居的局面。当地原居民中,只有少数人改信了伊斯兰教,多数人仍保持基督教信仰。这样,在安达卢西亚实际上是两种文化共存,两种语言并用,上层以阿拉伯语为主,民间以拉丁语为主。在长达几个世纪的岁月中,两种文化的交流与融合不可避免,两种语言的交叉影响也属必然。代表阿拉伯—伊斯兰文化的阿拉伯语的成分大量进入民间拉丁语;改信伊斯兰教的当地人,一度盛行以阿拉伯字母拼写拉丁语的罗曼斯方言;阿拉伯文人则汲取当地的文化素材,丰富自己的语言,拓宽创作的思路。

阿拉伯语对西班牙语的影响主要表现在词汇方面。“据《西班牙语言史》统计,西语中源于阿语的词有4000多个,约占西语词汇总量的8%,其数量仅次于拉丁语。” [4]西语吸收的阿语词汇主要分布在军事、司法、财政制度、农业、商贸、居屋、服饰、学术、科技等方面。如adalid( الدليل 统帅)、 alferez( الفارس骑兵)、alcalde(القاضى法官;市长)、tarife( التعرفة税率)、algodon( القطن棉花)、aceituna( الزيتون油橄榄)、 almoneda( المناداة 拍卖)、alqueria (القرية村庄)、zaraguelle( سروال 灯笼裤)、algebra(الجبر 代数)等。

从西语吸收的阿语借词中,我们看到一个与其他语种不同的现象,即西语吸收阿语的宗教词汇不多,仅有almina (尖塔,宣礼塔)、 zala(祈祷)等少量词语。这一方面说明伊斯兰教没有在西班牙广泛传播,即便是在阿拉伯人统治的强盛时期,被他们征服的西哥特人依然保持着罗马文化传统。在安达卢西亚,多数居民屈从于阿拉伯人的统治但仍信奉基督教,即便是在语言和生活上被阿拉伯穆斯林同化的一些当地居民,如穆扎赖卜人,在宗教上依然保持着基督教信仰,他们大半既会说阿拉伯语,也说本地语——源于拉丁语的罗曼斯方言,后发展成现代西班牙语,他们大都有两个名字,一个是阿语名,一个是拉丁语名。在11世纪,基督教政权在北部及中部部分地区取得胜利后,托莱多等大城市的居民,仍旧沿用阿拉伯语作为法律和商业上的书面语言,达两百年之久。由此可见,阿拉伯语在西班牙的影响比伊斯兰教大。另一方面,西班牙人打败阿拉伯人之后不久,开始了一场强迫改教运动。在这场运动中,焚烧阿语伊斯兰教书籍,命改信伊斯兰教的人接受洗礼,并从1501年起陆续颁布命令,要求留在当地的穆斯林要么放弃伊斯兰教,要么离开西班牙。自格拉纳达被西班牙人攻陷到17世纪20年代,不改教的穆斯林要么被逐出西班牙,要么被处死,总计约有300万。[5]如此看来,即使伊斯兰教在西班牙产生过重要影响,经过这样彻底的铲除和清洗,也所剩无几了,西班牙语中难觅伊斯兰教的痕迹不足为怪。在这一过程中,社会文化的价值取向和心理意识的影响十分明显。

西语吸纳了阿语许多农业、工艺、建筑、学术、科技方面的词汇,证明了中世纪阿拉伯文化在吸收了多民族优秀文化的成果后,已在上述方面领先于西班牙乃至欧洲的文化。他们把亚洲的农作物及其耕作方法传入西班牙,通过西班牙向欧洲传输各种技术,如造纸和丝织,并贩运和转卖各种商品。西语中这些方面的阿语借词佐证了阿拉伯文化对世界文化的重要贡献。

除西班牙语外,其他许多欧洲语言,如法语、葡萄牙语、英语等也不同程度地受到阿拉伯语的影响,吸收过阿语词汇。据英国东方学家瓦勒特·泰勒对《牛津英语大词典》记录的阿语借词的考证,他“认为英语中源于阿语的词有14个,并由此派生出数千个词汇,其中最常用的为260个左右” [6]。阿语词汇进入这些语言的途径,一是阿拉伯人对外扩张势力延及欧洲法国、葡萄牙等国后带入的;二是由十字军东征带入的;三是中世纪鼎盛的阿拉伯文化在欧洲的传播带入的。欧洲语言借入的阿语,有的是直接借入,如西语;更多的是间接借入。因而欧洲语言中的阿语借词有两个特点,一是共同性,即阿语借词是共同的,如:alcohol(الكحول 酒精)、zero( صفر零)、cotton(قطن棉花);二是经过间接转借的词,这些词的语音、语义变化较大,与阿语原词已难以对应。

5.回族日常用语

阿拉伯语对汉语整体上影响不大,汉语中从阿语吸收的借词,除一些伊斯兰宗教词语外,有据可查的很少。但是,回族使用的汉语却受到阿语的深刻影响。在他们的言谈话语中,夹杂着大量的阿语和波斯语词语,有些句子的结构也受到阿语的影响。因此,汉族人听回族人说话,常有不解之处。据对金宜久主编的《伊斯兰教词典》(1997)所做的不完全统计,在该词典第一部分(信仰 礼仪 节日 制度)中,共收264个词条,其中音译阿语词53条,占20%,意译阿语词71条,占27%,两项合计占47%。这一部分中来自波斯语的12条。另据对何克俭等编写的《回族穆斯林常用语手册》(2003)的统计,其中源自阿语的借词约占52%。因所收词语领域不同或不完全,统计数字有出入在所难免,但能够证明阿拉伯语对回族日常用语有深刻影响则是毋庸置疑的。

这种影响是有历史根源的。我国回族的先民主要是来华的阿拉伯或波斯等地的穆斯林。自7世纪始,在唐、宋年间,阿拉伯帝国不断遣使来华,阿拉伯商人也大批来到中国经商、定居,成为“蕃客”,他们所居之地,称为“蕃坊”。有人估计唐末时的蕃客已达几十万人。宋代蕃客情况与唐朝相仿。元朝蒙古人西征后,大批各种身份的西域穆斯林(包括阿拉伯、波斯及中亚突厥的穆斯林)随蒙古大军东归,有些还随其在中国各地征战,因而散落各地,就地落户。这些西来的穆斯林在中国与汉族及其他民族混居、通婚、融合,并以“大分散,小集中”的方式聚居生活,到元朝时,在经济、政治等方面已颇有影响。元代的官方文书开始将他们称为“回回”,《明史·撒马尔汗》称“元时回回遍天下”。因具有共同信仰,共同生活方式和共同语言(汉、阿、波混合语),一个新兴的民族——回族便自然形成了。《中国大百科全书·民族卷》对回族的界定是:回族是由中国国内及国外的多种民族成分在长时期历史发展中形成的民族。

语言与民族不可分。回族先民与汉族融合的过程中,其语言也经历了从阿语(或波斯语等)到阿拉伯式汉语——用阿语音译汉语(或波斯式汉语,本文不详述),再到以汉语为主、汉阿混用的过程。在语言方面能够印证中阿文化交融的一种现象是回民的经堂语。经堂语是回民在清真寺中进行宗教教育使用的语言。于明朝兴起的经堂教育主要讲授《古兰经》、《圣训》、伊斯兰教教义、教法和阿拉伯语。经堂语是用回民使用的汉语对阿语或波斯语音译、意译或音意合译改造的混用语。经过经堂教育保留在回民口语中的阿语词语(主要是宗教词语)数量很多。

不同回民聚居地的经堂语除语音上的区别外,在句子结构、使用词汇方面基本一致。其中受阿语语法和词汇的影响显而易见。如将السلام عليكم(你好)说成“色俩目在你上”;又如汉语动词加阿语(或波斯语)名词的动宾结构(做都哇——祈祷;站者那则——送葬);汉语修饰加阿语(或波斯语)名词的偏正结构(汉其他布——汉语经典;好尔麦里——善行;大尔德——宰牲节);或用汉语指类的词与阿语音译词组成偏正结构(尔德节——节日;主麻日——星期五;塔布匣子——尸匣)等。

早期回民使用的书面语“小儿锦”,也是中阿文化交融的一种现象。“小儿锦”即用阿语字母拼写汉语,并夹杂使用阿语词波斯语词。实际上,“小儿锦”既用于拼写注释汉语(见1935年上海出版的《清真教条切实问题》),也用于拼写注释阿拉伯语(见1954年甘肃临夏印行的《信仰问答》等)。“小儿锦”的两种用途反映出回族穆斯林的两种需求,从而推导出其产生的两种途径。前者说明“小儿锦”产生于回族先民初到中国借助阿语拼音学说汉话的需求;后者说明它来自不识汉字、初入经堂学习的回族穆斯林的需求。在经堂教育中,认为阿语的伊斯兰经典是“本经”,用阿语字母拼写(回族不识汉字的人中不乏有这种拼写能力者)的汉语注释被称为“消经”,“小儿锦”即从此演变而来。

阿语对回族日常用语形成深刻影响的重要原因是伊斯兰教。定居中国的西域穆斯林始终恪守伊斯兰教信仰,遵循着伊斯兰习俗。穆斯林每定居一地,必会建造清真寺。清真寺历来既是宣讲《古兰经》和伊斯兰教教义、履行宗教仪式的场所,又是教授阿拉伯语、传授伊斯兰教知识的学校。另外,伊斯兰教的世俗性使其深入到回族生活的各个方面,因此,即便回族在很大程度上被汉文化同化并使用汉语的情况下,他们伊斯兰教的信仰及其与之相关的生活习俗并未改变。所以,回族日常用语中保留着自己鲜明的特色:大量使用阿语词、波斯语词;将伊斯兰教教义、习俗与当地方言及元、明时期的古汉语词语结合创造出一些富有特色的民族词语。这些词语主要分布在宗教信仰、教法、宗教礼仪及与之相关的生活习俗方面。(实例请查阅何克俭等编写的《回族穆斯林常用语手册》)

这些借词一般在穆斯林之间交谈时使用,不懂阿语的汉族人听起来十分费解。以回族的谚语格言为例:

回回信主是第一,能死不伤伊玛尼(信仰)。

学习从摇篮到坟墓是法日作(主命,义务)

所得格(施舍)遮挡败俩(灾祸),增延寿数。

日常用语方面。如:

他是这个厂的索哈布(老板,主人)。

只要能自食其力,就不当密斯克尼(可怜的,求助的)。

今天,梭哈卜(主人)为各位朵斯提(波斯语——教胞,朋友,兄弟)预备了丰富的塔耳木(食物),其麦格苏德(目的)是取悦安拉。

车喝(喝来包太——خربات)了,(即车坏了)。

这个新娘真者(者玛里—— جمال ,即这个新娘真漂亮)。

需要说明的是,上述各例括号内的释义是现代回族日常用语中的意思,有的已偏离了阿语原义;另外,所列基本是回族口语,故在文字记录时用字并不统一;回族日常用语中存在汉语、阿语和波斯语混用的情况;有些阿语词在被借用后省略,已很难还原。

我们再引一位著名回族作家作品的片段,以便从较完整的场合看阿语对回族日常用语的影响。

神圣的静穆中,只有一个雄浑博大的声音在回响:“安拉胡艾克拜尔!”

最后一次“泰克毕尔”念完之后,阿訇和穆斯林们向各自的左右侧出“赛俩姆”:“按赛俩姆尔来坤!”向天使致意。每个穆斯林的双肩都有两位天使,左边的记着他的罪恶,右边的记着他的善功。

全体穆斯林把双手举到面前,接“堵阿以”。在这一刹那,亡人的灵魂才确切地感知自己已经亡故了,该走向归宿了!

穆斯林们抬起安放着新月遗体的“埋体匣子”,为她送行,新月离家远行的时刻到了!“博雅”宅,永别了!

从这些例子中,我们清楚看到回族日常用语与汉语普通话以及其他地区的汉语方言有明显的差别。这些差别赋予回族日常用语鲜明的个性,它正是回族与阿拉伯人、波斯人的历史渊源造成的,是其语言受到阿语、波斯语等的深刻影响后形成的。回族日常用语是中阿文化交流的一面明镜,它映射出回族先民与汉族融合的轨迹,回族日常用语中的阿语借词在一定程度上,是回族历史的文献和依据,体现出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对中国文化的影响,就像中国各地古老的清真寺是中国伊斯兰教发展的见证一样。这种影响对回族而言是全面的,涵盖着精神心理层、制度习俗层和物质表层。

通过以上对阿语词语输出的分析和研究,我们不仅捋清了阿拉伯—伊斯兰文化与多种文化交流的轨迹,而且能够分析出种种交流的范围、融合的程度与交流融合的途径,进而探寻到不同范围、不同程度、不同途径的交流与融合背后的动机与心态,从而帮助我们进一步理解不同文明之间的接触是人类发展里程碑的论断。

(作者是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博导,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资助项目“阿拉伯语与阿拉伯—伊斯兰文化”的中期成果之一。项目批准号:01BYY029)

注 释:

[1]【美】爱德华·萨丕尔:《语言论——言语研究导论》陆卓元译,商务出版社1997年版,第173页。

[2]【美】希提:《阿拉伯通史》,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598页。

[3]张广智:《世界文化史》古代卷,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28~429页。

[4]陆经生:《阿拉伯语对西班牙语的影响》,载《阿拉伯世界》1988第一期。

[5]参见【美】希提:《阿拉伯通史》,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663页。

[6]刘开古:《阿拉伯语发展史》,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0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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