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博,如何正确地打开“大英展”

100件文物来自不同文明,而最终,世界将会走向一体

“大英博物馆100件文物中的世界史”展览,按照时间顺序布置成一个圈,100件物品讲述了一部200万年的人类历史。这是大英博物馆的世界巡回展,北京是第8站,3月2日到5月31日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展出。

“物品”不会说话,大英展却带有自己的观点,“背后是全球史观的视野。”国博策展人闫志说。近代流行“西方中心史观”,学者马克思·韦伯和费正清都是其拥趸,他们认为西方文明代表世界的進化方向,其他文明只能是回应和效仿;而“全球史观”则尊重所有文明,认为全球化是内心深处的渴望,人类最终从分散的文明走向整体。

展览的第一件展品是距今2600年的埃及木乃伊棺,典型的古埃及制造。然而,木乃伊棺却没有一个零件跟埃及有关:原料来自非洲和中东,连画里的神灵都来自两河流域。

展厅末尾,是一件山寨球衣,仿冒科特迪瓦球星德罗巴的战袍,德罗巴出生在非洲,在法国成名,所在俱乐部老板是俄罗斯人,拿着韩国三星的赞助。这件假球衣又在印度尼西亚生产,被卖到南美洲。几乎连结了所有大陆。

木乃伊棺和山寨球衣,像括号的两边,括住了人类历史的200万年。在这200万年间,人类从来都不是一座孤岛,始终和其他文明发生各种各样的联系,其中有交往和融合,也有血腥和厮杀。“用宏观视角表达历史的全球化趋势,是其他展览比不了的。”自媒体“博物馆有得聊”的资深讲解师廖钒评价。

被刻意平衡的各种文明

大英展源自一档广播节目。

2010年,大英博物馆联合BBC广播公司,做了一档20周的节目。时任馆长尼尔·麦克雷戈由一件文物起头,用通俗易懂的方式讲述一段围绕这件文物的历史故事,每集15分钟,讲完100件文物,人类文明由石器时代进入2010 年。

从大英博物馆800万件藏品中选出100件,花了博物馆100名工作人员和400名学者近4年时间。100件中的每一件,都能够牵一发动全身,比如著名的 “大洪水记录板”,甚至撼动了《圣经》。

一百四十年前,伦敦居民已经习惯在吃完午饭后到大英博物馆闲逛一番。史密斯是博物馆附近一名印刷厂的学徒,他迷上了博物馆里的黏土写字板,甚至渐渐能看懂上面的楔形文字。

1872年,史密斯读到一块十五厘米见方的泥板,远看像报纸上撕下来的广告版,从中间分成两栏,密密麻麻挤着整齐的楔形。当他看懂后,大吃一惊:“拆掉房屋,修建船只。把所有活物的种子都带上船。神会降下大量的雨。”

这行熟悉的记录,是英国孩子倒背如流的《圣经》中诺亚方舟的故事,而这块“泥板”的出现比《圣经》早了将近四百年。“在被遗忘两千年后,我是第一个读者。”史密斯在博物馆里上蹿下跳,乐得脱光了衣服。

这块泥板的准确名称是:大洪水记录板,由它串联起古今人类,“这是大英博物馆存在的目的,也是做这档节目的目的,”馆长麦克雷戈说。2011年,这档节目创下1100万人同时收听的记录,还被企鹅出版社集结成书《大英博物馆世界简史》(A History of The World in 100 Objects)。

2014年,大英博物馆在节目和书的基础上组织了“100件文物中的世界史”全球巡展,迄今已在阿联酋、日本、台湾、澳大利亚的7个博物馆展出。一年半前英国财务大臣访华签署协议,敲定了这次由英国政府赞助的大英展的时间,2017年恰也好是中英建交45周年。

位于北京的国家博物馆成为巡回展的第8站,接下来,这100件展品将被送往中国经济中心上海。

大英展以时间为主线,分成八个单元。为了顾及所有文明,这100件文物“尽可能公平地选自全球不同地区”,且“很少涉及众所周知的事件、战役或日期”。廖钒评价,为了表达不偏不倚的全球史观,大英博物馆“有时候甚至是刻意去平衡,每个文明分布得特别平均。”

比如,几乎孤立进化的美洲大陆并没有缺席此次展览。展品奥尔梅克面具和仪式腰带,泄露了当时中美洲的生活,两千年前的墨西哥人尽管与世隔绝,他们也造金字塔、做木乃伊,系着沉甸甸的腰带打橡胶球,输掉的队伍会被杀掉祭神。

大英展的100件文物,一半以上和BBC节目中涉及的不同,只有45件曾经出现。部分展品因运输困难,被替换成同类文物。“有些体积太大,有些太脆弱。”大英展英方策展人贝琳达·克莱拉(Belinda Crerar)解释。

埃及法老拉美西斯二世最知名的石像有七吨半重,“不可能运到任何国家”。所幸他热衷炫耀,埃及疆土上树满他的雕像,因此,大英展轻易找到另一件他的小型花岗岩雕像代替。而一件讲述印第安人和白人通婚史的长外衣,因材质脆弱被换成另一件绣着美国国旗的印第安童装。“我很喜欢这样的调整,即使观众已经对节目和书籍很熟悉,也有机会发现新东西。”克莱拉说。

这是国家博物馆筹展时间最长的展览之一,中方策展人闫志说,花了近一年半准备大英展国博。“因为展品比较多元,材质非常复杂”,展台的隔离膜、木材、玻璃、合成胶等材料需要邮寄到英国,由大英博物馆检验。

不少展柜需要恒温恒湿。来中国前,中世纪晚期一套海象牙棋子,其中一颗因长期展览出现了裂痕,被紧急送回英国修复。开展一周,工作日每日接待观众量平均在两千到三千人次,周末甚至高达六千人。闫志每天五六次去展厅监控温湿度,让展厅环境数据保持在正常范围。

中方策展人基本没有更改展览内容。“大英展是一次非常成熟的展览,”100件文物从选择到出现顺序,都一丝不苟地围绕着“世界史观”逻辑:每个文明都能被顾及,物件虽然来自不同文明,却与其他文明互相渗透,而最终,世界将会走向一体,“有强烈的叙事独立性和完整性。”中方策展人闫志评价。

在时间轴的某一点横切一刀

一套中世纪的国际象棋是中方策展人闫志最喜欢的展品,因为“一个棋子出现在历史的一瞬是诸多因素造成的,都可以追溯来源”,甚至还能从一套棋子演义出一长串世界历史。

1831年,苏格兰刘易斯群岛,在一间掩埋在沙丘下的石屋里,英国人发现了一名中世纪商人的藏宝地。里面藏着78枚国际象棋,用海象牙和鲸齿制成,分成红白两方,红色棋子已经褪成奶油色。这套棋子被命名为“刘易斯棋子”。

国际象棋在公元500年被印度人发明,之后传入伊斯兰世界。穆斯林避讳人像,把棋子抽象成了简单的几何符号,因为女性没有社会地位,所有棋子都是男性角色。传入欧洲后,棋子被雕琢上了精致的面孔,象征当时的社会角色,“刘易斯棋子”就是这样一套欧洲国际象棋。

膝盖上放着宝剑的国王,骑马的武士,抛头露面的王后取代了伊斯兰谋臣,托腮坐在与国王相邻的格子里,“呈现出滑稽又忧郁的神情”。步兵僅用一块碑状物代替,代表被强征当兵的农民。闫志认为,刘易斯棋子表现了中世纪欧洲的社会等级观,农民“没有个性,不算真正意义上的人”。

在刘易斯棋子的制作年代,欧洲处于灰暗的中世纪,世界上只有两个帝国熠熠发光:中国和阿拉伯。喜欢奢侈的阿拉伯消耗了多数象牙,找不到象牙做棋子,欧洲人只能用海象牙代替。紧接着,与“刘易斯棋子”相邻的展品正是阿拉伯“后宫壁画残片”,它展现着此时处于一千零一夜时代中东的繁华,壁画残片上画着眼影厚重的宫女,据说那时的阿拉伯宫墙贴满了马赛克和镀金大理石。

繁华的阿拉伯世界需要世界各地的奇花异草装点,于是同时期的亚洲,正在赶制一批青花瓷。伊斯兰国家喜欢用大盘大碗装食物,还钟爱鲜艳的蓝色,异域风情的中国瓷器最受欢迎。中国人专门设计了颜色鲜艳、体量巨大的青花瓷器,展厅中摆放的青花大盘直径将近半米,描绘着花卉植物和海浪。这种青花瓷,色料从中东进口,被中原人叫做“回回青”。

当时的青花瓷全部出口外销,“中国人不喜欢这个东西,”闫志解释,那时小巧的龙泉青瓷才是最纯正的审美标准。而最好看的青花大盘,都在伊朗伊拉克的博物馆里,“都是当年贸易过去的。”廖钒说。

这些青花瓷从中东流入欧洲,十六世纪成了欧洲富人狂热追捧的东方艺术。而此时,中国却开始海禁和闭关锁国,不再跟外国做生意,中国瓷器总是供不应求。很快,日本瞄准时机补上了缺。

当时的日本并不具备制作精美瓷器的技术。通过战争,日本掳掠了一批朝鲜瓷工回国,这些工人曾在中国景德镇学过制瓷工艺。于是,日本制作出了一批风格混杂的瓷器,展厅中的柿右卫门瓷象便是代表。这是一对血统复杂的印度大象,有朝鲜、中国的制作工艺,还长着一对日本浮世绘武士的眼睛。在欧洲人眼里,这就是“东方”。

长着日本眼睛的动物瓷像开始在东方风靡,占领了许多欧洲庄园的壁炉架。等到康熙年间,中国开放海禁想再跟欧洲做生意,中国瓷器已经无人问津。为了夺回市场,景德镇甚至不得不低价仿冒日式瓷器。

那时的欧洲处在扩张前夜,正酝酿着对东方的向往,他们热衷东方的一切,除了陶瓷大象,还有犀牛。葡萄牙第一次绕过好望角驶入印度洋,用一批精密科学仪器,换回了一头印度活犀牛。欧洲人最后一次见到犀牛还是在古罗马的斗兽场,这头犀牛的到来轰动了整个西方。为了讨好教皇,获得他对葡萄牙海外贸易的支持,葡萄牙国王决定把这件罕物送给教皇。

教皇没能见到犀牛,轮船中途失事,犀牛掉进海里淹死了。这更让欧洲人觉得神往,德国画家丢勒根据想象,画出了一幅犀牛版画。通过纽伦堡印刷技术,这幅版画被印刷了几百万张,在欧洲市民中间传播。如今,这幅便宜的犀牛版画挂在国博大英展的墙上。

从一套中世纪的北欧棋子,能牵扯出整个亚欧大陆的历史,还串联起了展览多件文物,“这是大英展很高明的地方,而几乎每件文物都能这样。”廖钒形容,大英展像突然在时间轴某一点横切一刀,“同一时间,不同空间,比较散落在世界各地的文明都在干什么,这是前所未有的。”

英方策展人克莱拉也认为这次展览“非常创新”,即使在大英博物馆,各大洲的展品也四散在各处展厅,“无法一览无余地看到不同文化同时陈列。”而大英展正像第一件展品“奥杜威石制砍砸器”所暗示的:文明从来就是一体的,所有人类都曾用同一块石器自卫和果腹,翻越同一个东非峡谷,才四散在地球各处。

第101件展品

今人总爱费尽心思揣摩古人,大英展在时间轴主线下,还埋下“很多暗线”,廖钒说:“比如古人和今人、今人和古物之间的关系。” 因为今人总会一次次面临古人的问题,而古今人类并没有什么不同。

埃及法老给自己树了7吨半重的雕像,重到难以运输;罗马奥古斯都给自己铸的头像被敌军侮辱性地埋在神庙台阶下;亚历山大的继位者又在货币上铸了肖像。现代展品中,美国总统竞选者依然以这种方式,将自己的照片印上大选徽章;而几乎所有国家的货币上,都印着该国领导者的头像。

“在不同时期,后人想做的事,前人早就做过了。”廖钒说。尽管人类母题总是相同,大英展的突破在于,让曾经的历史边缘者开口叙说,“这是一种更加民主的方式。”英方策展人克莱拉说。

展厅里挂着非洲人制作的贝宁饰板,用买卖奴隶的货币融化制成。里面的非洲国王和大臣被铸得顶天立地,葡萄牙人则缩在一角;然而欧洲的历史记载完全相反,他们认为自己征服了贝宁。“我们第一次看到被殖民者怎么看待外来者。以前都是看西方人怎么画亚洲人、怎么描述被殖民地区。”廖钒说。

英方策展人克莱拉并没避讳大英博物馆和殖民史的关系:“无论接受与否,大英博物馆很多藏品是通过殖民扩张获得的。在展览中,我们尝试平衡这段历史的正负面影响。但这是英国历史的一部分,确实是存在的。”

18世纪中期,一位有收藏爱好的英国爵士去世后,将7万件珍藏捐给国家。在此基础上,英国建立了大英博物馆,并向所有“好学求知的人”免费开放。18世纪末,英国打败拿破仑,将拿破仑在埃及劫掠的文物据为己有。维多利亚时代,日不落帝国在亚非劫掠性扩张,“这肯定是大英博物馆一部分文物的重要来源,这是客观事实。”廖钒说。

“有时我们也会遇到索还的要求。”克莱拉说,“不过这次展览,没有展品有索还问题。”100件文物有8件来自中国,闫志解释,这些文物当年是通过非法走私渠道进入英国,“这是历史问题。和埃及印度等被殖民国家不一样,大多数中国文物因走私流入英国,少部分战争劫掠。”

1970年,为了追索流失文物,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巴黎召开大会,通过一项公约:1972年后的非法文物交易,归属国可以向国际法庭起诉,将文物收回。中国也是签署国之一。

而历史上发生的文物流失,公约却没有强制执行力,只能由文物所在国和归属国协商。为了避免外交问题,在外国办展览时,“双方会避免把争议文物拿到归属国展出。没有明文规定,我认为这是大家约定俗成的想法。”闫志说。

为了反思,大英展在展览将近尾声时,放上了反战主题的物件:俄国革命瓷盘、绘有苏联坦克的阿富汗挂毯、用枪械拼成的非洲母亲。大英展还要求巡展所在博物馆挑选一件物品作为第101件展品,“表达对未来的期许”。

日本延续了大英展末尾对战争的反思,放了一千只纸鹤。更多国家则希望用科技改变人类,澳大利亚摆出了第一台wifi发射器,阿联酋放上了大学生为残疾人设计的汽车。

“选择第101件,这个过程非常难。”闫志说。国博曾考虑展出一组关于印刷术的文物:从雕版到活字,再到激光印刷;甚至想过袁隆平的杂交水稻和屠呦呦的青蒿素。然而,“这些科技很难用物品表现”。

最终,国博的第101件是一套2001年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时使用过的签字笔和棒槌。闫志认为全球化的渴望来自贸易,而利益又导致殖民和世界大战,直到最后,告别野蛮的人类建立了一套世界通用的文明规则,全球化走入正轨。

“从文明之初,人类就开启贸易步伐,全球化的本质没有变化。”他选择用中国入世表达对大英展全球化主题的理解。“不能说很惊喜,”廖钒评价这个选择,“但也说明了一些问题。这件展品表达了中国的态度,是我们对英国提出的全球化视角的赞同。”

在结束中国的展览后,100件文物返回英国修整,下一站将是法国。大英博物馆馆长甚至设想,在大英展巡回100个博物馆后,将有100件来自各个文明的“第101件”。若将所有101件汇集起来,又将是现代的“100件文物中的世界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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