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看物变,微风燕子斜

记得谁讲过,二等民族是拿给正直民族作材料的。此刻,我想,不识五谷,未辨郊野、昆仑,不曾解力田、星火、古器与春情的我们,虽也是鬻文自食其力,怕是要给“人农则朴”的作调料了。

有言“春秋物盛,冬夏气盛”,故叙春很难撇开物的文明。凡涉物,西人好抽绎“操持”“感知”“思”,都源于亚里士多德的认识本源,我民好统自然而讲“人道”,也叙哲学的“知”:“致知在格物,物格后而知至”。即知物的本末,这些都没多大差异,但,太求知与物间的平衡,自然的限制,东亚就比希腊呆板些,若“制器者尚其象”一类,竟会由夫子叹欹器堕落到一切物的直观,甚至操作的直观,用时髦话说,或即“模型”,故《尚书》言:“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利弊皆有,倘若偏执理解起来,易酿惰性。荣格窥破这界线,故宣判“东方直观得过火”。结果呢?——我们的自然是被直观破坏着的,人是实用、犬儒的,我们的器,除了古老的发明,今日之“山寨”,也未必新,西人好究行文背后,此时与彼时的历史,吾民知今疑古,人人沉湎迂怪巷闾之言……此宿命,几乎是笼罩性的。

所以,禹铸九鼎,王朝一个一个地灭着,而鼎彝之器,则一直搬迁祭用到秦始皇时代的某个春天才遗失,很蹊跷。旧称“班宗彝作分器”,即一国亡后,便毁其宗庙明堂,搬走祭祀用的礼器,瓜分宝物,拆散族裔,因种姓,灭与被灭沾亲带故,所以,物尚幸运,天下还是天下的象征,换瓤子罢了,至后世“阶级革命”,才真正给予摧毁,玉石俱焚,天下也不再容忍旧的象征。

难怪孔子答哀公时还能说:“天下,器也。”荀子详尽一步:“国者,天下之大器。”这是过去农耕文明以天地、阴阳、四时、日月星辰为本孳乳的观念,故《管子》言:“不知四时,乃失治国之基。”都无非强调,人类平衡自然与社会,非怀天地之心不可。由道理看,这没啥错,但,现在谁还会这样去看呢?因社会的运转,即便窄于农事,也早脱离传统意义的自然秩序,人文殊死,旧称“失秩”。农用的传统《尚书·洪范》:农以明农用,隐括经典有三方面,叙之三经:“农祥晨正指东方七宿房星,天之经也;二曰井方启土,地之经也;三曰用天之道,察地之理,趋勉趋时,人之经也”。这大致可窥农耕时代的人文。尽管,现在,大家都很难受社会各种失衡,涉自然颇多,天天嘟囔着,但失秩太久,科学、新思想滥觞反加害,既未缓解食物链,也未培植信仰,公正,思量下来,恍若诗家形容的:“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一国恍惚而已。

虽说古人以为,测万物情性,养民无过,乃人文至尊,但,对于过度依赖现代货币与威权而绝自然人文的我们,恐怕一下要求太高。所以,愚虽也可谓读写之人,到这般年龄,大家好像都等不及似的,非得弄个框框,把价值告诉别人。

而愚呢,则有些死皮,像梁漱溟先生说的,既没过佛家生活,也非孔家生活,虽偶读《圣经》,作文学看,却并不狂热。想耶稣第一要义,便是荐献自身,成全别人的信仰,自古冥思都由街头哲学孳乳,孔子、苏格拉底类,即便传道,旧时黔蜀颇多,也多择穷乡僻壤,但闻热闹、宣教处,尤其读过点书的,不再说逸民而举耶稣,而也不妨精准地捞着名利,便知是道具。怀疑起来,便觉得我等注定没有真正的宗教人生。再行坊间,所遇皆化缘的神仙、鬼灶、方士,俗不可耐,闻学府又渎于慎言、长治……,遂知,雁北乡,实在南,不是为了求诸骨肉、毛血、大小形体,而是应和自然的塑造。所以《释名》言“形体”,首叙仁义:“人,仁也。仁,生物也。”

既作生物,便敏于自然,而自然,细究至个人,怕很难是原型。若近来陇蜀接连地震,最厉害一次前夜,愚与内人,整宿难眠不知原委,事发后,方知感应,又很容易附会至龙脉、朝政。而古人也的确认为,自然与人相仿,得于气,精耗神竭,都有完蛋的时候,故“川竭,水脉绝也。山崩,地脉绝也”。中国人又好龙脉的说法,即便愚不信,未必别人也不信,天子的风水师乱点鸳鸯下来,容易弄出灾难。这都是明知“失秩”,还偏执强求的结果。所以呢,虽愚得玉版,数载沉浸古舆,天命神授华夏龙脉,也只想顺顺学理而已。孟子逸语极好:“人之所知,不如人之所不知”。即便歲首,亦不过如此。

春为何物,就愚而言,除脑海残留时间、月份、青绿一类,至多知“春分夏至”,便倥偬一片,旧时斗建时序、改元、教令如何,正月为啥称“孟春”,秦始皇何以讳“正”改“征”,一概不知。念过诗,晓得“春日迟迟,我心悲伤”、“鸭先知”一类,但,究竟如何,仍很糊涂。

人一生无数回写过、念过的“春”字,都鄙夫家,谁都识的,但,其中的变化、微妙,却也未必。春先从“林”,后从“艸”,汉玺有两不从,仅从“屯”、“日”,即《说文》:“屯然而难”。既叙根茎、植物,由森林到草丛,便不能不察自然的颓败。若仓颉简化再造字,水泥塑造摩天荒原,南陌春山荡平若土坯,岂还有风信子女郎?这时再读T. S. 艾略特的《荒原》,便一点也不费解:

一年前你先给我的风信子;

他们叫我作风信子女郎,

这里的“风信子”,即是春之象征。春寒多雨水,凡春见二十四番花信风,梅打头,楝收尾。应该说,每种树木,每种花,都像孟子说的:“春省耕而补不足”,也是可坐下来赏玩的景色。《开元轶事》记,唐代长安女子游春,野步凡遇名花,则设席藉草,以红裙递相插挂作宴幄。想来也很美。今日我们所言“风景”,即由旧时“景风”来,《尔雅》:“四时和为通正,谓之景风,天地中和之气。”所以,倘若历法乱了,风非柔风,那风景便是错位的。

《礼记·月令》所载春帝,今天的人不信。其实,那帝,也无非是大家认可的符号,敬授人时,别误了耕作,循“春播夏种,秋收冬藏”的规律,所以,古谚道:“一年之计在春,一日之计在寅”。现在,芸芸众生城里边倾轧,少有理会春的细致。春有“孟、仲、季”“三春”“九春”之分。三月季春,又曰“暮春”,或“末春”,“晚春”。孟春在首,故名称最丰,称“孟阳”“孟陬”“上春”“初春”“开春”“发春”“献春”“首岁”。整个春天,还视阴阳、节气、明暗、农事、禽鸟、风物、秘色,而有“立春”“春分”“春寒”“春风”“青阳”“青春”“良辰”“太皞”“勾芒”“玄鸟”“青瓷”之说。这些,如今都关押到书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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