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手艺人

1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上山下乡到福安白坑村。那时农村没推行计划生育,村里没电灯、电视,日头出了下田、日头落了上床,夫妻生三五个男女也不算多。集体的田园拴住山民的业,农村的户口拴住山民的身,家庭老小拴住山民的心,农村虽人丁兴旺,但日子在艰辛和平淡中流淌,也未见热闹。只有放映革命样板戏电影队的到来,只有逢年过节不变的习俗,只有走村串户手艺人的光顾,山村才不再沉寂。

冬下里白花花的番薯米、金灿灿的稻谷从田间挑回,真真切切地倒进自己的仓间,虽没几担,但至少眼下是富足的。骄阳下风雨中忙碌一年的山民,懒散地坐在自家屋檐的门槛上,望着眼前田园裸露的黑土,再没有作物从厚重的土层吮取养分,只有些摇曳的野草日见枯黄,他在思量着是该提几斤谷子或砍担柴片到城里换些零用钱,为妻儿剪块布头缝件新衣,为来年春头修备好农具。

农活不忙了,农家却忙碌起来。一拨拨手艺师傅走马灯一样轮番而至,带来了冬下里的热闹,带来了开春的希望。

最早来的是竹木匠。他们单身一人,扁担悠悠挑着对油光发亮的黄褐色方型竹箱。一个竹箱里齐刷刷摆着大大小小的篾刀,另一个竹箱放着两三把精致小锯、一二块厚重磨刀石、一条黑腻腻的围裙。村里孩子最喜欢竹篾匠,他们眼中的竹篾匠是编织玩具的师傅。

竹篾匠把整条笔挺的竹子打枝去叶后,斜支在厅堂壁 一角,刀刃对着竹尾用力一劈,竹子已撕裂好几节。这时,竹篾匠把斜支的竹子稍稍抬高,顺着刀势使劲往下推,身子弓下又直起,直起又弓下,竹子节节劈开,“噼叭噼叭”响声像燃放的鞭炮。围观的孩子欢呼雀跃,忘情地绕着竹头竹尾上下跑动。劈刀虽还夹在竹间,但竹子已呈裂缝,竹篾匠把竹子轻轻一掰,脱落成两大片。竹节间飘来淡淡的清香,眼快嘴馋的小孩蜂拥而上,你一手指,我一手指地沾着、抠着竹节心里的水珠,往嘴巴里送、用舌头去舔,啧啧有声。厅堂中弥漫着幽幽淡淡的竹子清香,使人忍俊不已深深地吸入一口又一口。

竹篾匠从容不迫地坐下,掏出不同样式的篾刀,把竹子劈片削条。像变魔术似的,只一阵工夫,他刀下、手中流出一条条细薄柔软的竹丝,像是才扞出的面条,又像是刚搓出的绳子,一条接一条让人目不暇接。顽皮的孩子看傻眼醒来后,冷不防拖上一条撒腿就跑,任竹篾匠怎么吆喝也不回头。温顺的小孩一眼不眨静静看着、学着、比划着。竹篾匠把竹丝横纵交织,一来一往,编成了硕大的竹垫、编成了圆圆的竹筛、编成了尖尖的斗笠、编成了鼓鼓的箩筐。面对惊讶的孩子,竹匠呵呵笑着,从不间断手中的活计。

接踵而来的是铁匠。他们俩成伙,在厅堂屋檐下架起铁炉、树起铁砧。风箱紧挨铁炉,铁锤、铁钳、木炭随地摆开,样样家伙连同铁匠的脸都是黑糊糊的。成篓的木炭倒入炉中,风箱一拉乌黑的木炭红了边角,从下往上、从内往外漫红,一霎那就通炉火红。很快通红的木炭遍布火苗,争先恐后地升腾。火苗这股挤着那股、那股舔着这股,一股更比一股大、一股更比一股高。火焰呼哧呼哧地跳动着,犹如你追我赶后在喘气。这时炉中的火已红里带兰、兰中呈白,熊熊烈焰融为一团,升腾弥漫的热浪似乎给四周罩上薄薄的一层纱。铁匠仍不停地拉动风箱,并不时往炉中添加木炭。

打铁是阳刚活,特引诱挥锄操刀使犁耙的大男人。通红的火光映照着他们被日晒雨淋而黝黑的脸,这阵子像是被镀上了金闪闪发光。那条条皱纹使饱经风霜的脸显得棱角分明,一张张脸、一具具身躯都像是铁打铜铸一般。铁匠把铁钳伸进熊熊烈火夹出那块红彤彤的铁块。连大男人也不禁为之一震,黑黑的铁锭经这一炉火,竟烹炼得剔透玲珑,像是一块罕世的硕大红宝石,像是一团滚动着的柔软欲流欲滴的大蛋黄。不容你多想象,铁匠早已把它夹放在铁砧上,叮叮当当锤起锤落,被锻打的铁团火花闪烁,铁屑飞溅,让人眼花缭乱。刀呀、锄呀、犁耙呀,一件件农具略显粗陋的轮廓。

通红的铁块在落锤中暗淡下来。铁匠拨开木炭,把它插入炉中,又拉起风箱。几回合下来,农具已成。铁匠露出满面的笑容,把它缓缓插入一旁的水桶中。“哧——”,满桶的水沸开,水花溅跳、热气上冒。直到水面平静,铁匠提出淬火后的铁器,黑溜溜的上面蒙着一层白。大男人们接过,一个传一个,掂量着它的尺寸、评判着造型、比试着锋芒。抡大锤后的乏力,高温的灼热使涔涔汗水的铁匠懒于言语,他站立一旁,那严峻的表情给人敬畏之感。

2

走了竹篾匠,走了铁匠,已近腊月年关。谁都明白,村中闺女、嫂子和孩子们翘首以盼的是裁缝师傅的到来。

满脸堆笑能言善语的裁缝佬凤弟师傅终于像候鸟一样姗姗而来。裁缝佬的到来像喜神随到,一阵风给迎春接福的女人们欢喜加欢喜,热闹加热闹。

不容裁缝佬自个动手,女人们已把洗刷干净的两扇门板铺在齐胸的高脚凳上。厅堂中央架起裁剪台,缝纫机依着裁剪台曲角摆开,铁熨斗、彩画饼、大剪刀、木尺、软尺和红绿洋布、兰青棉布堆满裁剪台。

裁缝佬把软尺往脖子一挂,随手从裁剪台抽出块大红大绿的花洋布,拉扯着铺开。

“啧啧!谁真有眼力,挑了这块公鸡吃白菜的花布,活脱脱有生气,红红绿绿真漂亮。”裁缝佬一脸认真。

“咯、咯、咯”,像怀了蛋的母鸡,女人们开怀大笑,“裁缝佬,你这对老眼是有白无珠吧?”

凤弟师傅一把将布拖到眼前,戴上老花镜佯装认真端详一阵,跺着脚:“哟,是我看走眼,原来是凤凰采牡丹,多吉祥漂亮。这布是那朵牡丹花,凤凰鸟的?我量量,一定裁缝出最合体的衣服,让你更水灵。”

一个姑娘挪步上前亭亭玉立着。裁缝佬把花布往她身上一披,大红大绿的凤凰采牡丹裹着那轮廓丰满、曲线分明的上身,映着青春的脸蛋,灿若桃花、美胜仙女。

“我说就是咱山头村出贤人,茅草屋出美女!哪个城里人有我白坑姑娘标致!”凤弟师傅像面对维纳斯似的边轻轻给姑娘量着胸围、衣袖、领口,边十分惋惜地说:“我们乡下人总爱把衣服做得宽宽松松。姑娘说是干活流汗了衣服不缠身;嫂子说是孩子饿了喂奶方便,你说是桶漂亮还是瓶漂亮?城里人哪里去拿我们乡下女人劳动出来的腰身!”

姑娘们羞涩地把脸转向一边,嫂子们放肆地朗朗大笑。古老而又破旧的木屋中荡漾着欢乐。

裁剪台上一块块零散铺放着的花布像春天花圃中争妍斗奇簇拥着的花团。裁缝佬手执彩画饼若有所思地在布匹上标画着,张开大剪刀咔嚓咔嚓果断而快捷地剪出大块小片,像独具匠心的艺术家依着喷涌的灵感在创造艺术品。接着裁缝佬坐到缝纫机前双脚平踩机板,一手把布片推进针头,一手拉出已缝纫的衣件。缝纫机有节奏地“喳喳喳”地响着,裁缝佬像自我感觉良好的钢琴师,陶醉在弹奏着颂美生活的乐章中。一个时辰半天工夫,这些衣服就穿到了女人们的身上。她们拉扯着、比试着,暗自感受自己高高的胸脯、细细的腰、丰满的臀部、长长的小腿,掠过一丝的骄傲。无意中瞥见其他女人投来羡慕、男人投来爱慕的目光,她们不经意地飘起幸福的笑容。

裁剪台是农村生活的万花筒,摇曳变幻着千姿百态的美。难怪村里的女人们喜欢裁缝佬到来。当凤弟师傅轮到自家吃饭时,她们觉得是自己的荣耀便会格外殷勤。裁缝佬歇工下来,温和的洗脸水、干净的花毛巾已端上来。桌面上大盘小碟虽不是山珍海味,却是这家主妇倾其所有并融入全部的热情。裁缝佬用餐时,姑娘和大嫂都爱围着,看他慢条斯理吃饭,听他海阔天空调侃。裁缝佬实在是有满腹的做人处世道理,太多的东家长西家短。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人生悲欢、生离死别,他娓娓道来如举筷夹菜般的轻松和随意。深奥的道理就那样寓于简简单单的一个小故事、一则小笑料、一句俏皮话中,使人笑捧肚皮后又茅塞顿开。

知青的我那时前途无望,听着裁缝佬闲聊也有所感悟并得到些许的慰籍。我渐渐喜欢上裁缝佬,觉得这个凤弟师傅不简单:他不读书不看报,可倒有些“天下白”、“百科全书”、“智慧老人”的滋味。面对贫瘠的农村,艰辛劳作的人们,凤弟师傅那把剪刀为多少人裁剪出了人生的美梦,他缝纫的新衣给人遮羞御寒外,又是多么鼓舞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3

山村手艺人中,比起一年半载才来一次的竹篾匠、铁匠、裁缝佬,来得最勤快的是剃头师傅。那时农村剃头采取包户包人头,看你一家有几个男丁,可选择以户为单位一年收一二十斤谷子,也可以人头为单位收三五斤谷子,当然剃个头现收五分钱也可以。这样剃头师傅每隔二十天一个月就得到村一趟。

同是手艺人,来时最不热闹、最没场面的也当属自个提个木匣子,孤零零独来独往的剃头师傅了。大嫂们不屑看男人剃头。小孩怕剃头坐着不能动弹束缚人,都要父母追赶着捉到一个硬按在凳子上才算一个。没轮到剃头等候着的大男人都远远地坐在门槛上抽烟、聊天。

像竹蔑匠、铁匠、裁缝佬一样,山村人认可这个手艺师傅后,年年岁岁的活就都由这个手艺人干了,只要农时一到,他不请自到。手艺人多是子承父业或以师带徒,代代相传。白坑村的剃头师傅我不懂他尊姓大名,只知他绰号叫“人杆”。我插队时人杆师傅出师不久。人杆的师傅为把人杆扶上马送一程,把原自己属下的白坑“领地”划给人杆。这样人杆就成了白坑的剃头师傅。

人杆师傅小小的个头、薄薄的身架、窄窄的肩膀、那般的瘦小纤弱,难怪乡里乡亲不是左一个“人杆师傅”,右一个“人杆师傅”地叫他,就是“剃头弟”长,“剃头弟”短地呼着。人杆师傅那时不过十八九岁稚气未脱,但他不苟言笑,满脸忧郁,活脱是个小老头。村上的人除了剃头时,谁也不经意他的来去。

山里人朝出暮归背朝黄土面朝天,日晒雨淋就嫌头发累赘,流了汗粘额头,走到山间招惹草屑,一日不洗气息熏人,戴着斗笠又常夹住发根,因此就喜欢把头发剃个干净,光溜溜的像个山芋蛋,这就叫“芋蛋头”。

可能是山村剃头师傅世代相传的“里手绝活”,人杆师傅最擅长的顶上功夫就是剃芋蛋头。他打开木匣子抽出围兜一抖披在剃头人胸前,然后拿出一把双手推的“洋剪”,依次从鬓角往头顶,从颈椎往头顶推去,杂乱的头发纷纷落下,只一阵工夫脑袋就裸露出青黑色头皮。这时,剃头弟拿出条猪皮把上端挂在木匣上,右手持着把木柄剃刀,左手拉着猪皮的下端,剃刀在猪皮上“刷刷刷”摩擦着。大概是刀已上锋,剃头弟转身用剃刀在那颗青黑色的脑袋上一刀接一刀轻轻刮去,青黑色渐渐褪去,脑袋变成一团肉色圆球,光光亮亮。剃头弟“刷刷刷”又把剃刀在猪皮上磨几下,然后开始刮脸。有的男人络腮大胡子像钢丝一样,剃刀刮去喳喳作响,剃头弟只得不时停下来往猪皮上磨剃刀。理毕头发,剃头弟把一柄长长的耳勺由浅到深伸进剃头人耳中,扒着扒着掏出一勺勺黄黄的耳屎。剃头人担心被捅破耳膜张大嘴巴感受着揪心的害怕,又眯着眼睛静享痒痒的舒服。这时剃头弟打上一盆水,连芋蛋头带脸面一骨碌洗下来。擦去沾满肥皂沫的头脸,剃头人一下显得细嫩和精神起来。老婆端详着刚剃去头发的丈夫抿着嘴角的笑容说:“这剃头真赢过吃肉。”剃头弟心领神会这是对他手艺最高的赞誉。

可剃头弟在理西洋式小分头时会时时遭到责难。那时农村理西洋式小分头的还不太多。有些上了丁又没找到老婆,赶时髦的才喜欢那样式。西洋式总让剃头弟有些手生心怵,更何况山村青年西洋头少有梳洗,剃头时长长的头发杂乱不堪,有混杂着草屑的,有成片打结成疙瘩的。剃头弟梳子一过就被卡住,用力拔出,“哎哟”一声,梳子上带着成团的头发。洋剪推过有时头发也连根拔起。脾气大的年轻人就会发火:“人杆,你是给我理头发还是拔头发?”更让年轻人不能容忍的是剃头弟常把西洋式剃得像新疆人头上戴顶浅浅的小帽,或是鬓边的头发一层短一层长得像是被羊啃过的草皮。剃完头,年轻人照着镜子,看已是生米煮成熟饭只好无可奈何地责问剃头弟:“你是给我剃西洋式,还是给我戴小帽子?”剃头弟看着自己的手艺也内疚得无言以答。

日子在无声无息中过着,我看到的剃头弟总是静悄悄一片沉默,并时常走神。我想,这人杆师傅心中到底藏着什么,这么的压抑,这么的不开心,别要愁出病来。一次我在剃头时悄悄问他:

“爹娘呢?”

“都到土里睡觉了。”

“兄弟姐妹呢?”

“传代子。”

“小小年纪就有手艺,晴雨与你无关,真好。”

“我倒愿意去扛锄头当农民。”

“为什么?”

“天下最小剃头抬轿吹鼓手。我剃头,在世,上不得族谱,死去,无颜面见先祖。”

我奇怪人杆师傅小小年纪怎么会如此世故,惊讶地抬转过头想瞧他一眼,不料他的泪水正滴在我脸上。像是从天上摔下来的陨石,砸得我一阵眩晕,说不出话来。

4

期间黄沙建战备桥,我被公社抽去整十个月才回白坑。那天我歇工到主村老屋逛当,看到剃头弟正在施展他的顶上功夫。他抬头见我,满脸堆笑地问:“学生哥,今天你是吃快饭歇长工那?”

嘿,一向不言不语的剃头弟今天主动与我搭讪并开起玩笑来,真逗。我仔细端详他想找个答案。

只见剃头弟穿着件新中山装,他不再如穿中式对襟便衣时的单弱,有肩有领的中山装使他略显高大、丰满和成熟。乖巧的脸扫去往日的愁云红润多了,他微微含笑挺逗人喜欢。剃头弟一会儿喳喳地推着洋剪,一会儿轻轻地刮着汗毛,动作利索灵巧。他围着剃头人前后左右挪步,挑剔的双眼总在寻找着自己洋剪和剃刀下的不足。一阵功夫下来,头已剃完。他用毛刷把剃头人头脸上发屑刷去,解开围兜高高地扬起用力“哗啦”一抖,像是飘扬着胜利的旗帜。

“看,剃个头多精气神,”剃头弟与其说是夸奖剃头人勿若说是炫耀自己,“下一个谁剃?我要走十里八村,可没时间磨蹭啦。”

不到一年时间剃头弟判若两人,我倒要寻根究底探个水落石出。饭后闲暇我搂着剃头弟走到一旁轻声问:“你怎么啦?”

剃头弟扑闪着眼珠狡猾反诘:“怎么啦?是变了吗?”他朗声笑道:“我拜裁缝佬凤弟做师傅,师傅给我传真经,我得道了!”

也许剃头弟还记得那次剃头时我们俩的对话,也许正因为有那次对话与交流拉近了我们俩的距离,剃头弟收敛笑容挺认真地说:“唉,给你讲讲我师傅的故事。”

“凤弟师傅幼小丧父,母亲走村串户给人缝补衣裳度日,凤弟师傅总是跟随依偎着老眼昏花的母亲给穿个针眼,有时也帮母亲缝上一行两行。母亲日见衰弱客死他乡,凤弟师傅百般无奈子承母业也当了裁缝。小伙子与针头线脑打交道,他羞涩、痛哭,想抛开针线落个自由。可他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哪有立足之地。渐渐地他认命了开始认真钻研裁缝技术。东家多了,他也走得广听得多懂得道理多,受到十里八村乡亲的爱戴。

“师傅菩萨心肠。他知道我的心事,去年年关无论如何一定要我到他家过年。唉,那是个美滋滋的年。师傅给我肥肉配白米饭,领我东家坐西家聊。每个家庭都有苦有乐,苦中取乐才有乐。晚上师傅与我同床共眠,给我讲自己的故事,讲别人的故事,讲做人做事。我越听越亮堂,瞧瞧,唉,我这理发剃头也不差。”

已有人在等着剃头。

“时间要紧”,剃头弟断了话语,把围兜给剃头人披上。他没急着推开洋剪操起剃刀,而是退后一步盯着剃头人左看右看一阵,说:“你这窄长脸额前的头发要留长些,鬓角理蓬松些,准有女人喜欢你。田园草长了赐农民锄剪,头发受之父母可要修剪漂亮。芋蛋头难受雨淋日晒,西洋式才护头护脑呢。”

“嚓嚓嚓”,剃头弟流畅地推起洋剪。

年关又到。凤弟师傅连同他的缝纫机一块到了白坑。厅堂又飘荡起姑娘、大嫂喜鹊般叽叽喳喳声。晚饭后,凤弟师傅到坑边溜达伸懒腰,我凑上前问道:“凤弟师傅,剃头弟哪根筋络让你疏通了,他已脱胎换骨。”

“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呢?”凤弟师傅把双手一摊哈哈大笑:“你看世界多好,有树有枝有叶绿葱葱了,还要配上五颜六色的花;有稻有麦有番薯能填饱肚子了,还要有酒曲可以酿酒让人醉醺醺。我和人杆讲,出娘胎来世上,做人做人,头一件事就是要做。官要人做、农要人做、裁缝要人做、剃头要人做,做了才有世界,做了才有你我。我们乡下人别指望把星星月亮摘到手中玩。富人有富人的活法,穷人有穷人的快乐,我们不偷、不抢、靠自己的气力和脸面赚碗饭吃,我们也不比城里人矮细。世上有人欺负人,世上没艺欺负人。艺不富人,艺不负人,怎么理发剃头就天下最小?”一向嘻嘻哈哈的凤弟师傅讲得那样动情。

“树枝要人扶直,灯芯要人拨亮。人杆没爹没娘,不能没立世做人的道理。我们磕磕碰碰过来,多走些路多吃些盐多活他二三十年,才多感受和领悟些上辈人传给我们的道理,我们不能把它烂在自己的肚子里。人杆这孩子也乖巧懂事,肯听话会争气”,凤弟师傅轻轻舒口气,欣慰之情写在脸上。

我眼睛一阵湿润,一股力量涌上心头,不禁摞紧拳头,下决心要走出白坑。

5

七十年代中期,我走出白坑顶替退休的父亲当了营业员。山村手艺人为人处世的质朴言语让我震撼给我慰籍,我也随遇而安知足常乐,日子过得平静、舒坦而愉快。时光流逝非但没有冲淡我对白坑人和事的记忆,反倒加剧魂牵梦绕的思念。雁寄鸿书、鱼传尺素,来人捎信、去人问候,我最大的欣喜是人杆师傅人生的捷报频传:

人杆师傅结婚了。他娶的是半山村的畲家女梅子。我见过梅子,那时她偶尔也到白坑买些油盐。她长发乌黑如云,稚嫩的圆脸光彩照人,深深的酒窝总是抿着甜甜的笑,公主般的娇艳,运动员式的健美,来去如风的她牵走了白坑村多少青年哥的心。不显山不露水的人杆师傅不知何时博得姑娘的芳心,得到老丈人的认可谁都说不清。

据说那天婚礼是在里厝村凤弟师傅破旧的老屋举行。一个是“压寨村花”,一个是外乡孤单“剃头弟”,缘定今生,晚上人杆师傅将掀开如花似玉新娘的红头盖,梦一样美丽谜一样难解,岂不轰动?天还没黑邻村邻里的人成群结队打着燃得通明的火把来看热闹抢喜糖。别说凤弟师傅家,就是才有五六幢房子的里厝村也被挤得水泄不通。红烛下,鞭炮声中,人杆师傅与梅子拜过天地,拜过祖宗,突然小两口像有约在前,不容分说把凤弟师傅一把捺在厅堂正中靠背椅上,异口同声一个“阿爹”,“扑通”双双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礼。幸福的泪水同时在人杆师傅红润的脸颊和凤弟师傅布满皱纹的脸颊闪动。村里人都说人杆师傅有算盘,结婚和拜干爹一块来,既合情合理,又喜上加喜。

这以后传来的是人杆夫妻恩爱有加如胶似漆已生贵子,梅子孝敬阿爹操持家务,人杆师傅手艺精人缘好又勤快,家庭日子过得甜甜美美;

这以后传来的是人杆师傅拆去了凤弟师傅黑旧的老屋,吉日动土在村里领衔建了幢砖瓦房;

这以后传来的是人杆师傅用六十担石灰为凤弟师傅修了座三转山的寿坟。

我插队时知道当时农村人最憧憬、最努力和认为最圆满的人生三部曲就是娶媳妇、盖房子、修坟墓。十来年间人杆师傅不声不响一一完成,这真是他的造化。我想今后他就平平安安过日子也算是圆满人生了。此后我没再刻意去了解人杆师傅的情况。

但这次我回白坑路过里厝村却不能不到当年的剃头弟、裁缝佬家中看看。

踏进那幢瓦房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个老头坐在厅堂桌旁,一个汉子在拾掇衣物。不用说这就是凤弟师傅、人杆师傅父子俩了。我叫声“师傅”,他们俩愣了一大阵仍想不出是谁。我自报家门后,他们哈哈大笑,“唔,是知识青年回来了”!

人杆师傅朝屋里叫着:“女儿,快来给你知青伯伯砌碗茶。”屋里走出一个妙龄女孩,只见她把一大绺黑发随意往后一拨,刹那成了满头金发。女孩虽是那般的新潮和靓丽,但那形体、那神气,活脱脱是我印象中当年的梅子。

“我的小女儿,也是手艺师傅,和她姐在深圳开发廊,梅子也去一年多了,为她姐妹煮饭洗衣服”,人杆师傅介绍说,“她这次回来好说歹说要带我到深圳给人剃头。这不,行李都整理好了,明天就要动身。”

“不是去剃头,是去当发型设计师”,女儿大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势。

“再年轻十岁、二十岁,我脚底抹油早就溜去了。可现今年过半百,总有些胆怯。”

“爸,我要不走出去,现而今还不就是乡下人的老婆,给人生孩子,喂猪。你要再不走出去,还不就是一辈子的剃头弟!走出去你才知道世界有多大,走出去你才知道什么叫生活,像阿妈到深圳后也不想回山村了。”

人杆师傅一直注视着他阿爹,看得出他心中的依恋和牵挂。

“去吧!去吧!”凤弟师傅咳咳地清清嗓子,“一重山一重人,何处青山不埋人,何处黄土不生根。花花世界妹仔给一个人洗个头等于你过去给一个人剃十年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生在里厝、长在里厝,可不想老骨头还埋在里厝。你们前脚走,兴许我后脚也会跟着到。我们手艺人靠手艺走天下。”凤弟师傅话没说完已开怀大笑。

人杆师傅笑了。

女儿笑了。

我也笑了。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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