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棚瓜架下的七夕往事

相对于诸多繁复的农耕节日,七夕算不得什么,不过在这难得的夏日闲暇时光,谈情说爱必不可免。即使是被礼教束缚的近古时代,情人节自动演化为女儿节,于是,在专属于女人们的夏天的夜晚,小儿女谈情说爱,小少妇比赛针线,老女人聊天嚼舌头,几千年历史倏忽而过。那些豆棚瓜架下的闲扯也并不是全没有用处,它不仅愉悦了身心,还奉献出一部部优秀的文学作品,影响了一个时代的文学发展。

怨妇与妇女楷模的身份转换

一个叫氓的男人,因为天太热,想买一件蚕丝被,晚上盖着很舒服。于是,他拿了几尺布,去买蚕丝。那时候,布可以当钱用,如同在海边的人,可以捡贝壳当钱花。买了蚕丝,小伙还不愿意走,原来他看上了卖蚕丝的女孩。

女孩也看上了他,两人把蚕丝和布放到一边,谈起了恋爱。此处删去五百字,过程不表。后来女孩送小伙回去,恋恋不舍,过了一条河,到了一座小山包。女孩说:“不是我不想嫁给你,你家太穷了,你妈事又多,不好伺候,等你找媒人再来提亲吧。”小伙急了,说:“你妈也不是省油的灯。”女孩说:“你别犯傻,我妈那是为我好,秋天收完庄稼你就来提亲吧。”

小伙满心欢喜,唱着小曲回家了。

终于到了秋天,小伙开着车来到女孩家。车里是空的,没有聘礼,但走的时候是满的,不仅装下了新娘子,还有满车的嫁妆。

婚后生活如何?女孩幸福吗?两千多年前的女孩,在经历了男人的花言巧语之后,说出了情爱中的经典总结:“男人喜欢女人,很容易解脱;女人喜欢男人,就没法脱身了。”从天真的少女成长为怨妇,需要一个花心男人的鼎力相助。

憨厚小伙终于成长为情场老手,小三小四不断冒出来。妇人整天孝敬公婆,忙家务,疏于打扮,最终沦落为喂猪娘们。再次经过那条小河,是离婚后回娘家。一生的伤痛就此深埋心底,可怜的女人,哀怨了两千年。

遥远的夏天的爱情,出现在她的记忆中。那是什么时候?牵牛星与织女星相会的夏日,爱情的起点何其美好,而终点充满悲剧。

《诗经》里的爱情,总有那么点儿不真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到之后呢?其结果会是什么样子?难以想象,或者已经可以想到结果。所以,《诗经》是属于少男少女的,少了生活的磨砺,多了河洲上的青草,夜晚天河就像一面镜子。

无论如何,爱情总会成为两性话题的高潮。从诗歌出现的那一刻起,便有了牛郎和织女,《诗经》里最早记录了这对冤家:“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隔着漫漫天河遥相对应的两个星座,将远古时人的观感体现得淋漓尽致,同时萌发了爱情不得的苦楚。

到了汉代,著名的《古诗十九首》更进一步演绎了爱情的细密和绝望:“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此时,牛郎织女的故事即将成型,西王母或者王母娘娘的女儿即将下嫁人间。所以,相对于《诗经》的大而化之,此时的两者有了更多的细节,心灵手巧的织女,一边哭着一边织布,她的情郎还在河的对岸,遥遥相对,却不能说话。

本来两者只是纯粹的爱情故事,但在中国的爱情想象里,生殖有着恒定的主题,所以爱情的双方要结婚、生孩子,进入俗世生活。接下来,南朝梁殷芸的《小说》里,详细记录了他们的故事:“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机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容貌不暇整。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妊。天帝怒,责令归河东,但使一年一度相会。”

何以相会?唯有鹊桥。东汉《风俗通》说:“织女七夕当渡河,使鹊为桥。相传七日鹊首无故皆髡,因为梁以渡织女故也。”为架桥让织女渡河,喜鹊的头上都没了毛。

我小时候,七月初七这一天总会在村巷间寻找喜鹊的身影,往往找不到。老人说不光喜鹊去架桥了,除了麻雀,别的鸟儿都走了。我们信以为真,仰头看天,没看到鹊桥。等到傍晚遇见一只喜鹊,就知道它搭桥归来,一定经历了很多故事。

可惜,因为织女善于机杼,还能“穿七孔针于开襟楼”,后来演变为著名编织艺术家。故而后世女子以她为榜样,开始“乞巧”,学习针线活,立志三从四德,那種野性的味道就荡然无存了。比如在胶东,至今还流传一首歌谣:

天皇皇,地皇皇

俺请七姐姐下天堂。

不图你针,不图你线,

光学你七十二样好手段。

豆棚下谈恋爱的女人们

经历了春天的约会,到了夏天,便开始轰轰烈烈谈起恋爱。这也和农时有关,农历七月份,庄稼已然进入繁盛期,距离收获还有一段时间。不只有庄稼,一切植物都已经到了生命的顶点,接下来就是逐渐萎缩和枯萎。瓜果梨桃则已经成熟,氤氲在草木间的,是暑气有气无力的呻吟。

此时,遍布中国乡村,一种特殊的建筑——豆棚,开始成为娱乐界的主会场。这是一种用竹木搭起的小棚,供豆藤攀附生长,一般在房前屋后,夏天豆藤长到最繁盛的时候,遮下一片阴凉。不论白天还是午后,总会有人躲进豆棚里纳凉。

农作物越来越多,是接下来故事发生的前提之一。相传七夕夜里,恋人在豆棚下能听到牛郎织女的对话。此时,晴朗的天空中,银河分外明显,分别代表男女的两颗星也最亮。旁边的月亮里,嫦娥和吴刚出现了,纺线的老奶奶坐在织布机旁,盯着远处相会的夫妇,以及近处的小白兔。

七七意味着什么?七是生命的数字——正月初七是人日,人有七窍,中医有七伤,人出生后经七七四十九天魂魄成,死后也要七七四十九天魂魄散。两个七相遇,就成了七夕。

《黄帝内经》里说:“男不过尽八八,女不过尽七七,而天地之精气皆竭矣。”男子以八岁一个周期,女子以七岁一个周期。男子六十四岁后,精气衰竭;女子四十九岁后,精气衰竭。

重点说女子:七岁肾气盛,換牙齿头发变长;二七天癸至,任脉通,来月经,可以生子;三七肾气平均,最后的牙齿长齐,发育完全成熟;四七筋骨坚,头发长极,身体盛壮,到了顶点;五七阳明脉衰,面容开始焦黄,头发开始掉;六七三阳脉衰于上,面皆焦,发始白;七七任脉虚,太冲脉衰,天癸竭,地道不通,故形坏而无子也。

一个七的轮回是结束,两个七在一起就是结束后的重生,所以,七七四十九天魂魄散尽,又七七四十九天魂魄丰满。于是,爱情来了。

除了草木葳蕤,很多花也在这个月盛开,馨香无比,所以七月又叫兰月。这暗含了女性的意思,故而七夕不仅是情人节,更是女儿节。

那些出嫁、未出嫁的女子,就有了一个专属于自己的節日。

在我老家,女人们比赛针线活之外,摊煎饼也是一项重要的考量标准。因为煎饼是主要的食物,一个未出嫁的女人如果掌握不了这项技能,很难嫁出去,即使嫁出去了,也要尽快熟悉。要不然,一家老小就没得吃了。

再过几天,到了七月十五,就是鬼节。美丽的女子和美好的爱情终于遭遇阴间的考验,这一天,中元法事开始赦免亡魂们的罪过,让他们减轻痛苦,早日安息。

聊出来的文学史

豆棚瓜架,并非只有谈情的男女,其外延更是进入了中国文学史。

王渔洋评价《聊斋志异》:“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聊斋故事很多就来自于豆棚瓜架下的聊天。經历了上元节的第一次相会,王子服对婴宁一见钟情,在接下来的春天、夏天,两个人的故事逐渐向深处发展,最终结为夫妇。宁采臣来到兰若寺,看到寺中殿塔壮丽,而院中茅草却有一人多高,草木把人阻挡。于是,这个夏天的许多个夜晚,聂小倩横空出世。

有一年八月十五,老年蒲松龄和妻子孩子坐在豆棚下吃枣聊天,享受天伦之乐。这是他一生中少有的闲适时光,劳作一生的妻子拥着小孙子,脸上的皱纹泛出慈祥的银光。这个古往今来第一豆棚作家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脸上也浮现出难得的笑容。可惜第二天,因为昨夜感了风寒,妻子病倒了,没过多久便去世了。

从此之后,豆棚下只剩了蒲松龄孤单的身影。两年后,他也去世了。

几百年后,蒲松龄的一个民国粉丝,出于对《聊斋志异》的崇拜,写了本《女聊斋志异》,从娥皇女英开始,写尽了历朝历代才女、侠女、贞女、情女。

到了乾隆年间,山东嘉祥人曾衍东写出了一本《小豆棚》,显然是对《聊斋志异》的模仿,又有所发展,起码高于同时代的《阅微草堂笔记》。曾衍东说:“我平日好听人讲些闲话;或于行旅时见山川古迹、人事怪异,忙中记取;又或于一二野史家抄本蛤录,亦无不于忙中翻弄。且当车马倥偬,儿女嘈杂之下,信笔直书。”

忙里偷闲的小书,塑造了一些光彩夺目的妇女形象,在她们身上所表现出的智、谋、勇,可使须眉黯然失色。

不只有妇女的故事,书里还记载了一些男人。钱塘秀才杨大本,狂放不羁,痴迷写诗,又好酒。七夕节这天他又喝了酒,写了一首诗,为天下单身狗鸣不平:“一拳打破支机石,两手拆坍乌鹊桥。四十鳏夫犹未返,双星不许度今宵。”

这简直是大逆不道,拆散牛郎织女还在其次,毁了织女的织布机,让天下乞巧的女人们怎么活?当然,如果你真能体会到四十岁老光棍的空虚寂寞,这一对你侬我侬的男女当着他的面滚床单就是一种犯罪。

除了以上几本小说,还有一本《豆棚闲话》,采用人们在豆棚下轮流说故事的方式,串起十二篇故事,类似于《一千零一夜》《十日谈》。

彼时,豆棚瓜架成为小说的代名词,也成为一个时代文学变迁的代名词。清代,大江南北一个又一个豆棚瓜架下,躲藏着一个个蒲松龄、曾衍东,他们支棱着大耳朵捕捉着妇人口中漏出的故事。那些乡村“闲话中心”发出的舆论,经过他们的加工,登堂入室,成为文学殿堂里不朽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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