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或卑微者的颂诗

汶川大地震至今已逾十年。这十多年里,似乎从来不缺少诗人、小说家为它写下的文字,甚至在地震刚刚发生的那几天,铺天盖地的所谓“地震诗”因为毫无节制地抒情,且语言和修辞夸饰浮华,成为灾难过后的“次生灾害”。过去的这些年,也许我们一直在等待一部作品,或者哪怕是期待一部可以作为直面汶川大地震创伤记忆的文学书写起点——能够看到中国当代作家深刻反思灾难,推动创伤记忆成为民族精神资源的能力,也能够看到汉语承担这樣巨大灾难的可能和力量。

201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十年,阿来开始动笔创作《云中记》。2019年初,《云中记》在《十月》发表,随后出版。这是一部有内心承诺,也有预许主题和叙事情感基调的小说。阿来应该不讳言这一点。《云中记》罕见地有三个题记。第一个题记“献给‘5·12’地震中的死难者”,“献给‘5·12’地震中的消失的城镇和村庄”;第一个题记联系着第二个题记“向莫扎特致敬”,“写作这本书时我心中总回响着《安魂曲》庄重而悲悯的吟唱”——“安魂曲”,赐予地震中的死难者、消失的城镇和村庄永恒的安息。安魂之后,第三个题记是生者和大地的再次缔约:“大地震动只是构造地理,并非与人为敌;大地震动,人们蒙难,因为除了依止于大地,人无处可去”。宽恕大地制造的灾难,因为大地对我们永在的庇护。

我有一种担心,当下大众传媒的传播,《云中记》被狭隘地标签成“地震小说”,那种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的传奇故事。有如此期待的读者阅读《云中记》一定会失望的。《云中记》不仅不是传奇故事,而且克制了通向传奇故事的可能性。好的小说家是懂得克制的。如果预想的小说样貌不是传奇故事,就要节制刻意制造的传奇性,以及灾难现场的景观化,使得故事和场景恰如其分。事实上,《云中记》中,私生子仁钦和他母亲未曾见光的生活阴面,祭师阿巴以及村庄其他宗教活动从业者的神异经历,谢巴一家的麻风病史,祥巴兄弟的江湖世界,央金的明星道路,等等,都有着传奇性的无限想象空间,但《云中记》将所有向故事隐秘处掘进和窥视的通道堵死,封闭在“云中村”之眼可见的疆域和视野,甚至还要缩小,比如仁钦母亲的个人生活秘史。至于灾难场景,也止于祭师阿巴所见、可见、可言说的部分。一个对生命和灵魂鬼神抱有敬畏心的祭师,他懂得讲诉生死的限度。

《云中记》所写地震即使是作为一个具体的灾难事件,也是被见证、记录和反思的灾难事件。躲过大地震的劫难,云中村何以最终难逃消失的命运?因此,小说的幽暗之所,不是传奇故事寄身的幽暗之所,而是反思、质疑、追问之后灾难被一层层剥开之后的事理和人性。仅仅是因为地震,云中村的消失才无可避免的吗?小说写到云中村消失的“前史”:地震之前,“滑坡的发生,水电站的消失,正是即将发生的云中村大滑坡的预演。一个提醒,一个来自大地的警告。水电站是第一个滑坡体,云中村是第二个滑坡体”。滑坡和水电站的消失是修建水电站水渠的渗漏引发的,而如果意识到“水电站”是无数经由各种途径进入古老乡村的“现代”,进而,发现在阿来的小说中有一个“现代方阵”:公路(《奥达的马队》)、汽车(《机村史诗·随风飘散》)、博物馆(《机村史诗·空山》)、水电站(《水电站》)、脱粒机(《脱粒机》)、报纸(《报纸》)、马车(《马车》)、马车夫(《马车夫》)、秤砣(《秤砣》)、番茄(《番茄江村》)…… 是否《云中记》对一场具体的惨烈地震灾难反思的背后,还有更为悠远深长的“现代性的反思”?在阿来前一部长篇小说《机村史诗》 (初次出版时书名为《空山》)中类似“水电站”的“现代”灾难,导致机村数次陷于灭顶之灾的,还有错失巫师多吉控制火势的时机,以至于卷土重来的森林大火(《机村史诗·天火》、滥砍森林引发的泥石流(《机村史诗·荒芜》)、修建水电站淹没低处的村庄(《机村史诗·空山》)。在《机村史诗·荒芜》里,阿来这样写:“佑庇人们许多年的群山变成了狰狞怪兽。一道道泥石流在山坡上冲出的巨大沟壑利爪一样从四周逼近安静的村庄。只等某个时间一到,那些沟壑在村子所在的地方交汇起来。那时,这个村子也就消失了。”享受“现代”诸种好处的同时,警惕“现代”的伤害,在现代化的洪流中行将消失的绝不只是机村,也绝不只是云中村。

而且,正如阿来小说的“现代方阵”,无可回避的是“现代”对我们的侵入和侵犯:“就像好多事物的出现都是必然的,但对机村和机村人来说,在这个时间和与之相关的一切陡然加速,弄得人头晕目眩的时候,没有任何前奏,机村这个酒吧就出现了。”(《机村史诗·空山》)机村如此,云中村也是这样。一千多年前,这个村子的先人们发动过一场战争,把原先生活在这里的矮脚人消灭了。第七天祭山阿巴吟诵的阿吾塔毗故事,其实也是云中村的起源故事。带领部落从西边横穿高原,来到高原东部的阿吾塔毗,征服了矮脚人。荡尽了森林中的妖魔鬼怪的阿吾塔毗后来升了天,灵魂化入云中村的终年积雪的山峰,成为了山神。而当现代嵌入云中村自古绵延而来的时间之流,一切就像重新开始一样。小说写“好多个第一个啊!”第一个拖拉机手、脱粒机手、赤脚医生、解放军、中专生、干部,第一个爆破手,第一个停止祭祀山神的祭师,第一个不肯到庙里主持法事的喇嘛。云中村纪年的方式也因此改变为:修机耕道那年;拖拉机来那年;修小学校那年。

那是个新东西陆续进入,并改变人们古老生活的破旧立新的时代;一个认为凡是新的就是好的时代。在那个时代,云中村是个落后的象征,落在时代后面跟不上趟的象征。嵌入不是简单的叠加,而是篡改和消失。这种篡改和消失是从物质生活到精神世界天翻地覆的空前剧变,比如:

日常生活方式、风俗、仪礼。自从有了拖拉机,马就从生活中消失了。二十多年前,马就从云中村人的生活中消失了。“告诉”,是瓦约乡的古老风俗。现在的乡亲,互相都不再知根知底了。

语言。时代变迁,云中村人的语言中加入了很多不属于自己语言的新字与新词。“主义”“电”“低压和高压”“直流和交流”,阿巴发出感慨,我们自己的语言怎么说不出全部世界了,我们云中村的语言怎么说不出新出现的事物了。云中村人自嘲说,我们现在有两条喉咙,一条吐出旧话,一条吐出新词,然后用舌头在嘴里搅拌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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