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坡上的山茶花

在我国的长江中下游地区,江河湖海星罗密布,催生了不少依水而居的小部落,繁华作城,寥落为镇,一镇坐拥十个村,一个村坐拥人口或百或上千。河畔之居自古以来历史悠久,只因特大洪灾,房屋屡被移平,不少袅袅炊烟都是推土重建的新人气。胭脂村就是个典型例子,通共才九九八十一户人家。这八十一户人家沿水而存,出名地出漂亮女儿,又出名地穷。漂亮招是非,穷极则通变。别镇恶毒点的丑妇造谣:城里桑拿按摩小姐,十个就有十个不正经,十个不正经里九个来自胭脂村。话虽这么说,外面见了好看的女孩子,还是客客气气赞美:竟生得咯样标致的姑娘,莫不是来自胭脂村吧。

胭脂小学地势奇高,学生去学校先经过胭脂村中几十户人家的门前,门前是公路,路旁是卫兵样屹立的绿树,排排间隔有序,季季常新,夏曰绿影婆娑,大伞天然,冬天白雪覆盖,宝塔连绵,煞是好看。树后有蜿蜒河流,家家户户门前屋后都是河,年年暑假有偷去密林掩盖的水库游泳钓虾子淹死的顽皮孩子。这门前对面的树木却是为了保护学龄儿童,唯独通往学校最后一段路没了屋只有树,树木旁边紧邻一个大湖泊,里面的水蓝而深幽,一排排鸭子和鹅在白云间穿梭。小时候,我们一直以为世界共有两个天空:头上是一个,湖里是另一个——而绕着湖泊团团转的坡足老疯子是天上派来巡视我们的神仙,他总在胭脂小学和湖边敲破碗。付一笑撇着嘴角说坡足老疯子酗酒,醉了打人,他老婆被打得受不了就跳湖死了,老疯子从此总到湖边哭,拉着胭脂小学的学生神秘兮兮地说湖边最好看的花都是他老婆的魂魄……

湖边各色花草疯长,老婆子们神情严肃地讲那都是些水怪诱饵,湖表面清澈明净,实际暗卷狂澜,历代许多不本分的女人都死在里面,或青年男子去游泳就再也没回来,连鞋子都捞不到,小孩子若只贪恋好看,水怪会将人拖下去吃掉的。我们都怕,过湖时交头接耳绘神绘色,还有人一口咬定他亲眼见过,在起雾的早晨巨大的野兽头从水里冒出张开血盆大口,差点就蹦上来……胆子小的女孩尖叫。湖在右边,我们一律于公路最左边急急地跑过,只有付一笑慢慢地落在人群后玩水赏花。付一笑就是这个故事的主角,我还记得她骄傲地摘了一朵火红的山茶花插在鬓角,一张俊秀的小脸映着红花清水,笑我们胆小鬼的样子。她明眸黑发,眼角边一颗小痣,面容无比灿烂,这让我们对她又敬又怕。那时我们正走在放学路上,经过胭脂村八十一户人家中的二十户,拄拐杖坐在门口的孙奶奶见了付一笑,大惊失色。儿童天性都是好奇的,既然付一笑没事,那自己也可以试一试。一群学生约好一起去摘花,或是过于紧张,果真有一个失足掉进了湖,失足孩子的奶奶拉着水淋淋的孩子指着付一笑的鼻子骂道:

“一点不错,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子女打地洞,么子样的人就下么子样的种,你以后离我们家娃远点,莫要带坏了我家娃!”

龙凤地洞的是什么意思呢?付一笑说她回去问她大嗲,她大嗲跟听不见似的,急了才憋出句:“细伢子不问大人话。”

门前有人路过门口就有眼睛盯的胭脂村,谁稍微与众不同一丁点儿能成为群起而攻之的对象。我还记得我是如何与孤独的付一笑好起来的。那天过湖时天色已暗,水雾迷蒙,放学路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问她为什么总戴一朵红花?她当时死活不承认其实是大嗲没钱给她买塑料花,只讲真花有香气,会开会败有过程,就是比假花好看……

我们绕过湖,挑田野中的小路走,第一次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作证的是夕阳、飞过去的白鸟、公路旁卫兵般的树木和杨木匠横在路边吃草的黄牛。第二天,我把手绘的画送了她一张,从此两人关系亲近了许多,得空就往学校最角落的地方跑去说话,她主动邀我去她家做作业。

她家姐弟三个,只有“大嗲”一个长辈,老得弯腰驼背,大夏天头上也包了一大块破旧的蓝布巾。

大嗲忙进忙出个不停,快到中午时淘米洗菜熏炉子,吃饭一共五个人:大嗲、付一笑和我,还有付一笑的弟弟付强、妹妹付一梦。

“你吃你吃,没几个菜,多多包涵。”

我明明是个小孩子,大嗲却对我说“多多包涵”,明明一桌子菜,大嗲却说没几个菜。胭脂村人热情好客还爱面子,凡去了人家吃饭,回去家长都要问:“你去他家玩,都吃了些什么呀?”大嗲热情地给我碗里夹了满满一碗菜。他驼背忙活一上午,说过的几句话无非叫付一笑带弟弟妹妹别玩水、家在哪头,以及刚才这句。

付一笑的弟弟付強左手乱抓两根长短不一的筷子,伸出黑糊糊的右手捻菜。付一笑的筷子啪地打了过去。

付强望着老人故意用哭音耍赖:“大嗲!付一笑不让我吃饭。”

大嗲皱纹横生的面孔,布满善良与痛苦的隐忍。他对付一笑说:“让他去,他就捻两根。”

付强洋洋得意地朝我们吐舌头。

“不行就不行,半根都不行,脏死了别人怎么吃?”付一笑态度强势。

大嗲只得哄:“宝孙最乖,你就洗个手再来。”

付强将筷子一摔,离席之前还踹一脚凳子。他才几岁,脾气却像大人。付一笑说:“咱们吃,莫管他。”我惴惴不安地以为付强会赌气不吃饭时,他又回来了,这回手是干净的。

这些细节让我对付一笑非常佩服。她和胭脂小学的所有学生都不一样,我们什么都听父母和老师的,而她小小年纪极有主见和个性;别人没娘在家的孩子浑身脏兮兮地散发臭味,在外面谁也不愿意靠近,而读小学的付一笑身上衣服干干净净,她妹妹和弟弟也干干净净。

我吃完饭后在她家做作业,付强出去没多久摔了一身泥回来,付一笑斥责:“谁让你出去玩水的?”

付强不理付一笑,去拍大嗲的房门,没人应答。

大嗲住的屋子是泥糊的,在屋子远远的另一头,堆满了破旧的杂物,有潮湿的霉味,像个不见天日的老鼠洞。我难以想象住在里面总是一声不吭弯腰干各种家务活的老爷爷也是一个有思想和情感的活物。他默默地舀水洗菜、扫地、收晒好的衣服,闲下来不去邻居家串门,也无别的大人过来。付一笑家的屋子挨着她大伯家的屋子,倒冷清得像十里之内就这么几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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