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我在格亚

这天早上,出门没走多远,迎面遇见了两个拾牛粪的女子,尼玛轮廓硬朗的脸上立时柔和了起来。在藏地,这预示着一天的好运气。

尼玛用摩托车载着我继续逆着当曲前行,两边是开阔的草原,绿色早已绝迹,鼠洞、高原鼠兔、旱獭随处可见。摩托车在沙化的草地上颠来簸去地扭动着,车轮时不时陷在沙地里。在乡间公路上,不时还能见到被来往车辆轧死的鼠类。尼玛说,鼠害严重的地区,每公顷草场的鼠洞达七百多个。生态持续恶化,草场退化面积不断扩大,给当地牧民的生活带来很大影响。昂拉村的多吉就曾告诉我,他家的三千亩草场都不同程度地遭到鼠害侵袭,为了保护草场,他不得不压缩畜群。以前家里有六百多只羊、两百多头牛,而现在已经减到了五十多只羊、一百多头牛。

走了很长的路,眼前还是延绵起伏的草场。眼睁睁地看着黑下来的空旷原野,我呆住了。恐慌阵阵袭来,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格亚怎么还不出现呢?面对我的疑惑,尼玛拉着脸,一声不吭。

一间石头垒成的小屋出现在眼前,里面有早已熄灭的火塘和几片木板,看得出,这是一处废弃的放牧点。尼玛把身上的藏袍脱下来铺上去指指。我明白,只能在此凑合着过夜了。我和衣钻进睡袋里闭上了眼睛。

尼玛不愿说话,原因是还在生我的气,如果不是我一路走走停停拍沙化的草原耽误了时间,绝不可能落到如此的境地。

就在脑子冻得模模糊糊的时候,一阵响声从远处传来,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近的灯光。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尼玛早已跳了起来,迎着灯光的方向拼命挥手。

两辆摩托车在我们面前戛然停住。两个裹得只露出眼睛的藏民骑在车上双脚点地不解地看着我们。尼玛一通藏语过后,两人点点头,招呼我们跟在他们后面。油门一轰,便向黑暗深处钻去。

大约走了半个多小时,摩托车停在了一顶牦牛帐篷前。急急忙忙钻进去,太阳能昏暗的灯光里有人递来了一碗酥油茶。没有客套,接过来很快喝了下去,身子有了一些暖意。这当中,尼玛边喝酥油茶边不停地和大家说着话,尼玛说的时候,不时有人偏头看看我。

不知为什么,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有人举着手电在我脸上照了照,许是高原缺氧容易让人烦躁,我突然忍不住大哭起来,同时歇斯底里地一掌把那照在脸上的手电打在了地上。

尼玛显然是被我的反常举动吓坏了,捧着酥油茶碗愣了一下才说:“别难过,别难过,我真的没怪你,没怪你。”

即便尼玛怪我也是应该的,毕竟是我耽误了宝贵的赶路时间。心里虽然有无限的歉意,可眼泪还是扑簌簌不争气地流了一脸。

到了格亚,我才发觉这里手机根本没有信号,这就意味着整座山谷都无法与外界联系。

如同所有高海拔地区一样,寒冷依然是这里的主流。白天还好,牛粪被不停地加到火炉里,一到晚上,气温便降到零度以下,然而比起听到下雪时唯一的联外道路可能会封闭一整个冬天的消息,寒冷已经是微不足道了。

或许,某个早上醒来,通往外界的道路就被大雪封住了,那样,我就得等到来年的春天才能离开。心里一阵儿发毛。

在格亚小学住了下来。年姆湖,犹如纯净的水滴,从天上落下来。

湖边,尽管灌木丛的叶子已经落尽,但一种米粒大小的小红果实却依然遍布其间。通往学校的小路上,随处可以看见嬉戏打闹的孩子们。

学校面对年姆湖,坐落在馒头一样的小山包下面。每天的太阳总是最先照到那排新建的校舍,而操场上,孩子们正在新鲜的晨光里举行升旗仪式。尽管孩子们都来自附近的村庄,但由于学校实行寄宿制,所有孩子都住在学校里。

开始断断续续地下雪,这在高原本是很平常的事情。一天早晨,我的电脑突然打不开了,该不会是冻坏了吧?突然冒出的不祥预感把我吓了一大跳。此后任凭我怎么鼓捣,电脑依然犹如一坨废铁,丝毫没有活过来的迹象。

半天时间很快过去了,我一筹莫展。

其实,这只是雪灾的一个序幕,没过几天,格亚便完全被冰雪所覆盖。

那段时间对于格亚来说,简直是灾难性的。长时间的降雪与寒冷,使人大部分的时间都只能在屋里度过。有消息不断传来,才仁罗布家的牛羊冻死了大半,益西嘉措家的牛羊同样冻死了大半。

三十多个牧民消失在转场的风雪中,去向不明、生死未卜。

雪灾来得突然。前一场大雪还没有融化,气温便陡降,紧接着又是一场大雪,雪凝成冰,冰上加雪,日晒不化,风吹不走。曲批家的一百多头牦牛一夜之间被全部冻死,三十多头牦牛的蹄子竟被活活冻掉,一息尚存的牛羊互相啃咬着绒毛充饥。

元旦这天,一夜之间,这个海拔四千多米的村庄气温陡然降至零下四十多度。 村公所唯一的一部电台也坏了,这意味着格亚从此将与外界彻底失去联系。

灾情还在延续。全乡一万多头牛羊倒在了雪地上,漫山遍野都是牲畜的尸体。那天,丹增一推开房门,立即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不远处茫茫一片大大小小的尸身映入眼帘。天哪!这不是我家的羊吗?

他弯下身子,不断地抚摸着一只只死去的羊,不停地擦着眼泪。

雪灾不仅使牲畜大批地死亡,连草原鼠也几乎绝迹了。

伴随着一阵儿冷风,一团雪球滚进屋里,大家一下子惊呆了,好半天才认出,他就是转场中失去踪影的尕旦! 此时的尕旦,双手双脚全被严重冻伤。

外面似乎从来没有暖和过,冰雪被大块大块地搁置在所有的空地。我不由得相信自己遇上了这个村史上最严厉的冬天。可丹增说雪灾越来越频繁了,用不了几年就来一次。

村子东面是一片几公里长的缓坡。冰雪中散落着三十多顶帐篷,那是邻乡巴拉转场而来的牧人。巴拉乡也是这次雪灾的重灾区之一,全乡牲畜已被冻死大半。为了保护残存的牲口,巴拉村人决定转场。一家人,老小留下,青壮年赶着牲畜踏上了生死未卜的转场之路。谁更有生的希望,成了一件谁也无法说清的事情。空旷的雪原中,一群群小黑点在缓慢挪动,那是牧民们告别家园在寻找新的生息之地。

一群疲惫的牦牛站在冰天雪地里,像一群被弃之荒野的石头。一只瘦弱的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笨拙地挪动,试图靠近帐篷,仿佛才从千年中醒来。恶劣的气候,呈现出一种永久的疯狂和恐怖。

次仁家帐篷的后面是一座山丘,山下是一条谷地,帐篷前面就是起伏的草原。以前的帐篷大多是用结实的牦牛毛纺织而成的,帐篷的四角堆放着装有粮食、衣物和毛皮的口袋,现在大都改成了轻便的帆布帐篷。

次仁的姐姐卓央,每天天不亮就穿着厚厚的羊皮藏袍,起身来到帐篷外面给牦牛挤奶,随后还要做饭、放牧。家里的男人都在准备搬迁的事宜,照看牲畜的担子全落在了女人的身上。

这些年,草原牧场载牧量过大,为了改善草原的生态环境,政府开始逐年实施牧民定居工程,把世世代代逐水草而居的牧民由迁徙变为定居。而对于次仁一家来说,这样的选择却似乎不是那么容易。

早在几年前,在外面见过世面的次仁就已经不满足于单一的牧民生活,靠着机敏的头脑,他在城里办起了自己的青稞食品公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借着搬迁,次仁要把一家人接到定居点生活。搬迁之际,次仁的阿爸却不愿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牧场。在次仁阿爸的世界里,草原从来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把游牧改为定居,也许是牧人们面对日益恶化的草场生态作出的不得已的选择。问题真的那么简单吗?对此,在牧场生活了一辈子的老阿爸有自己的看法。生存经验告诉他,把牲畜圈在每户划定的草场里放牧,也许是更为危险的选择:年复一年,牛羊四季只能在圈起来的这片草场里放牧,草没来得及长出来就被啃食光了!真想不明白,千百年来,祖祖辈辈呼唤着神的名字,周而复始的转场迁徙,就是顺应天地,让草场得到休养生息,在今天怎么就成了生态恶化的首选呢?

次仁不得不劝说阿爸:“咱们家搬到定居点挺好的,你们也不用像以前那样辛苦了。”阿爸急了,“你个毛头小子懂得什么?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样生活的,夏天在高山上,冬天才赶着牲畜到低处过冬。从来没有听说过一年到头在一个地方放牧,这样是行不通的。”

转场历来是牧民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每年的秋末初冬,牧人们把在高山牧场吃饱草籽的牛羊往冬窝子或山下的家里赶。在这里,它们中的很大的一部分母畜将怀胎孕育,母畜靠着牧人每天添加的干草和在夏秋积在身上的膘来维持腹中的小生命,并度过漫长的冬日。

来年,冰雪融化、草芽萌动的时节,牧人们又从冬牧场转场到夏牧场,迎接众多新生命的降临。所有的生命都同复苏的草地一起,迎来了又一场生机勃勃的轮回。

离开了草地的牧人,牧歌依然还会辽阔吗?牧场上,次仁家的帐篷旁,一家人激烈地谈论着搬迁的事。

谁都明白, 这是最后一次转场,一场永远的告别,是牧人内心深处对草场最深重的告别。

出去的路被大雪完全封住了,我终于没有在大雪封山之前走出这片山谷。从没有停息过的寒风带走了我身上大量的水分,吹裂了我的手足和面部肌肤。

走不出去,索性跟着画师索南学习画藏画。画师来自藏北,早年为学画经历了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肉体痛苦和心智考验,且从日复一日的绘画里捕捉那些能滋养内心的营养。画师说,画藏画,要紧的是心静。因此,每天只在一旁专心地看着画师画线条。藏画有着自己严格的传统,别的不说,仅学习白描就要花上几年时间。至此,才知道自己想马上画一幅藏画的想法是多么可笑和幼稚。不过,我依然为这个偶然降临于我的机缘而高兴,这是我从未有过的创造。

在遥远的藏地,在一个澄明的早晨,我的手第一次拿起了炭笔。画布是索南制作好的,我直接掠过了这道工序。其实,画布制作颇为复杂,先要将一张洁白的棉布涂上白浆,晒干后加水用石头打磨,磨平后晒干,再继续加水打磨,这样反复十多次,才能得到一张平整的画布。我并不认为自己有绘画的才能,但相信这种姗姗来迟的魔法,必然会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为我的生命打开另一扇窗子。

这样的日子延续到了二月,大地终于有了暖意,冬天,就要过去了。

冬末春初,牧人们忙着给刚刚度过严冬的牲畜添草。这个时节是一年中最关键的时刻,幼羔就要出生了。女人们每晚要查看羊圈三到四次,有时彻夜守候在羊圈里。

伴随着一阵滚烫的羊水,小羊羔降生了。待母畜把羊羔子身上的羊水一点儿一点儿地舔干净后,女人便用一块预先准备好的毡子把这个可爱的小生命包起来抱在了怀里。

冰雪在大风的吹拂下逐渐消失。

随着一声春雷的炸响,松针一样的草芽拱出了地皮。乌云被撕开,露出了一片蓝色的高原天穹。

看着阳光从雪山上一点儿一点儿褪去,我突然觉得,今后,我不会花太多的生命在意每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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