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宗室诗人博尔都生平及诗歌创作考论

[摘要]康熙宗室诗人博尔都生于顺治十二年(1655),卒于康熙四十六年(1707),存诗千余首,与康熙诗坛的满汉诗人唱和频繁。首倡宗室诗学风雅者非仅岳端一人,认为博尔都“派衍红兰”的论断也是错谬的。

[关键词]博尔都;问亭诗集;派衍红兰

[作者简介]石艺(1978-),女,博士,广西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黄斌(1978-),男,博士,广西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南宁530001)

博尔都字问亭,清太祖四世孙,即努尔哈赤第六子塔拜之第六子拔都海之第三子。博尔都虽贵为宗室,爵位尊至辅国将军,但在政治上并无作为,建树主要在诗画领域,有诗(词)集以及画(书)作品存世,故《清史稿》卷四百八十四“列传二百七十一”将其传略列入“文苑一”,惜传文仅有34字,不仅未得生平之详,还将其误为“蕴端(岳端)从弟”。

赵尔巽:《清史稿》第14册,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0150页。此外,博尔都诗集寓目不易,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卷九云:“其集传世甚稀,震钧《天咫偶闻》尚不能举其集名,他书著录但云有《东皋吟》而已。”

徐世昌:《晚晴簃诗汇》,上海:上海三聯书店,1989年,第95页。因此,加强博尔都生平的考索、深化博尔都诗歌创作及诗史定位的评价,是非常有必要的。

一、生平

关于博尔都的生年,主要有顺治六年(1649)与顺治十二年(1655)两种提法。在《清诗纪事初编》乙编卷六,邓之诚据《皇朝文献通考·封建考》“康熙四十七年(1708)卒”的载录及博尔都《茫茫吟》序中“总角失怙”

[清]博尔都:《问亭诗集》,清康熙刻本,四库未收书辑刊编纂委员会编:《四库未收书辑刊》第八辑,第23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按,后文所引刻本《问亭诗集》的材料皆出于此本,为避赘余,不再一一标注。之言,得出“卒年正六十”的结论。

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周骏富编:《清代传记丛刊》第28册,台北:明文书局,1985年,第658页。这便是博尔都生于顺治六年提法的由来。博尔都之父拔都海卒于顺治十七年(1660),“总角失怙”这条材料对博尔都生年的考订是有益的,但总角是一个年龄段,据此难以明确考订出生年的具体时间点。更为重要的是,《皇朝文献通考》卷二四八《封建考》关于博尔都卒年的载录是“康熙四十六年(1707)七月”

[清]张廷玉:《皇朝文献通考》,(清)纪昀总纂:《四库全书》第637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727页。,邓之诚误记为“康熙四十七年”,故“卒年正六十”的结论不妥。在博尔都的悼亡诗集《茫茫吟》中,有《七日东皋用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为韵》组诗,第一首有“荡浆下东皋”云云,第二首有“回首四十年”云云,若博尔都生于顺治六年,则此诗当作于康熙二十八年(1689),但据《东皋杂咏》之序可知康熙三十一年(1692)之后博尔都才在东皋营建别业,因而时间上不吻合。另外,据《茫茫吟》之序,知博尔都之赫舍里氏妻亡于康熙乙亥(三十四年,1695),这意味着博尔都作此诗时至少已经四十六岁,与“回首四十年”相去甚远。故顺治六年之说显然不确。顺治十二年的提法,最早由王荷据《爱新觉罗宗谱》的载录而提出,即顺治十二年乙未正月二十四日(1655年3月1日)寅时。

王荷:《博尔都及其诗歌研究》,辽宁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5年。若将博尔都生年定于顺治十二年的话,赫舍里氏亡时博尔都正好四十岁,与《七日东皋用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为韵》组诗的本事相符。

关于博尔都之卒年,有康熙三十六年、四十六年、四十七年三种提法。康熙三十六年之说,见于《清史稿》卷一百六十二“皇子世表二”。

赵尔巽:《清史稿》第17册,第4947页。此说显然有误,因为康熙四十四年博尔都仍在整理其诗集,而且还邀请了毛奇龄为其钞本《问亭诗集》

[清]博尔都:《问亭诗集》,清康熙间十四卷钞本,国家图书馆古籍库藏。按,后文所引钞本《问亭诗集》之材料皆出于此本,为避赘余,不再一一标注。作序。关于康熙四十七年之说,一如前文所言,源自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援引材料不慎所致,可不必再细辨。关于康熙四十六年之说,除了《文献通考》外,《爱新觉罗宗谱》的载录是“康熙四十六年丁亥七月二十八日亥时”

宗人府编:《爱新觉罗宗谱》,徐丽华主编:《中国少数民族古籍集成(汉文版)》第48册,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2年,第633页。。这一载录不仅文献来源上更具权威性,而且要素更为详实,故而被普遍接受。综上所述,博尔都生年为顺治十二年,卒年为康熙四十六年,享年五十三岁。

除生卒年外,博尔都其他情况大抵如下。出生地是盛京(今沈阳)

沈阳市民委民族志编纂办公室编:《沈阳满族志》,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1991年,第342页。,生母为雅尔祜觉罗氏,散秩大臣琶克齐之女。顺治十七年十月,袭封三等辅国将军。康熙八年(1669)五月,康熙帝擒鳌拜,博尔都受其伯父班布尔善谄事鳌拜之祸牵连,与从兄弟萨木布、巴尔善等一同遭削爵革退,成为闲散宗室。康熙十九年(1680)正月十五日,有部院大臣上奏本提及巴尔善、博尔都等叩阍讼冤,原议覆不准,但康熙帝认为:班布尔善事觉时,巴尔善等尚幼,且伊等原系宗室,故推恩加封,彼时一并黜革,似属冤抑,着再议。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康熙起居注》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483页。借此机由,于同年三月复授为三等辅国将军。康熙四十二年(1703)三月,宗人府停给闲散宗室博尔都云骑尉品级、俸禄。

赖惠敏:《清皇族的阶层结构与经济生活》,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2011年,第235页。卒后二月,即康熙四十六年九月,追削辅国将军爵。

关于博尔都之妻,鞠德源据《玉牒》统计有十二妻

鞠德源:《清朝皇族的多妻制度与人口问题》,阎崇年主编:《满学研究》,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2年,第31页。之多,但其文未明言这十二妻分别有谁。据《爱新觉罗宗谱》的记载,博尔都有四妻七妾共十一人,分别如下:嫡妻博尔济特氏,男富尔丹之女;继妻唐佳氏,子达喇幺之女;三继妻赫舍里氏,内大臣奇塔之女;四继妻李佳氏,查泰之女;妾洪吉李氏,七品官舒书之女;妾杨氏,杨成吉之女;妾姚氏,姚亭孔之女;妾王氏,王先明之女;妾张氏,张教之女;妾韩氏,韩子重之女;妾富氏,富世廉之女。

宗人府编:《爱新觉罗宗谱》,徐丽华主编:《中国少数民族古籍集成(汉文版)》第48册,第633页。之所以少了一人,是《爱新觉罗宗谱》漏载了五继妻瓜尔佳氏。《八旗通志》初集卷二四九云:“瓜尔佳氏,正红旗满洲包衣萨图佐领下,闲散宗室博尔都之妻,年二十四岁,夫故守节。”[清]鄂尔泰等修,李洵、赵德贵点校:《八旗通志》,沈阳: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5598页。由此可知,瓜尔佳氏乃博尔都最后一任妻子。加上瓜尔佳氏,数量方与鞠德源所言吻合。

二、创作

博尔都《问亭诗集》有刻本与钞本两个版本系统。刻本收诗体例是以集系诗,包括《白燕栖诗草》《东皋杂咏》《茫茫吟》《也红词》等子集,收诗凡571首、词26首。钞本体例改为以体系诗,其中乐府、五古、七古、五排、五绝各1卷,七律、七绝各2卷,五律5卷,凡14卷,817首。剔除重出的340首,钞本与刻本收诗共1048首(其中残8首)、词26首。另外,从《辇下和鸣集》《诗观二集》《莲坡诗话》等文献辑得《除夕杂感》《中秋迟友人不至》《寄王野鹤》等逸诗共13首,故博尔都现存可考作品总量为诗1061首、词26首。就创作量而言,博尔都可谓康熙朝满族(尤其是宗室)诗人中的佼佼者。

除了创作量巨大之外,特殊的时间节点也凸显了博尔都诗歌创作的价值。满族诗人鄂貌图卒于康熙元年(1662),宗室诗人高塞亡于康熙九年(1670),他们的离去使满族诗史的发展出现了一小段平缓期,缺少有影响力的诗人。康熙十七年(1678)左右,博尔都的诗为邓汉仪《诗观二集》所选,开始在康熙诗坛小有名气。之后博尔都的诗作又相继被陈维崧《箧衍集》、蒋景祁《辇下和鸣集》、王仲儒《离珠集》等集所选,声誉更隆。康熙三十五年(1696)左右,博尔都刻行其《问亭诗集》,真正成为康熙中期诗坛重要的一家。就满族诗人而言,与博尔都成名时间大抵相当的是纳兰性德,但纳兰性德康熙二十四年(1685)即卒,其诗歌创作活动的时间过短,甚为遗憾。就宗室诗人而言,地位与博尔都相当的是岳端,但岳端的生年与成名时间皆分别比博尔都晚十年左右,同时岳端的卒年又早于博尔都数年。也就是说,继鄂貌图、高塞之后,博尔都是成名较早者,恰好接续了满族(尤其是宗室)诗脉。

从内容与情感的角度来看,博尔都的诗歌创作,大抵可分为以下五类。第一类是游山记水,抒写幽情之清发,这类诗作以近体(尤以五律)为多。第二类是沉吟感慨人生际遇的诗作,以古体为多。第三类是抒写伤逝哀毁的悼亡诗作,主要收录于《茫茫吟》之中。第四类是赠答与怀人之作,主要记其交游之鸿迹,其中送别诗就将近百首。第五类是题画诗作,主要吟咏墨客之匠心。

在以上五类诗作中,占比重最大、成就最高者当属游山记水之作,故评论者大多喜欢拈举博尔都的山水诗进行品评,进而揭示出博尔都的山水之爱与隐逸之情。需要指出的是,博尔都早期的“山水隐逸”其实蕴含着不便明言的苦衷。康熙八年,十五岁的博尔都受其伯父班布尔善事牵连,遭削爵革退,故早期诗作大多陶写郁郁不得志之心绪。被革退期间,三藩之乱起,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博尔都心系于此却又有戴罪之身,只能隐晦地抒写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叹。例如,在《秋日杂感》组诗中,他用“枪投郭令原无术,雪济淮师讵有方”谴责了将帅之无能,用“曲江投老清风在,金镜何年献玉京”抒发了蒙冤之伤,用“独有长沙襟虑远,一封书写泪痕斑”表达了壮志难酬的沉郁悲痛。类似“羡君扈跸出关时”(《送澹士素菴随驾出塞》)、“微臣愿进豳风什”(《畅春园》)这样的诗句,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博尔都对功业的渴望。虽然二十六岁的博尔都于康熙十九年复封为辅国将军,但十年的蹉跎加上接连遭遇亡妻丧子之痛,茕茕一人,博尔都已无心于政治功业,主动选择了寄情于山水与诗歌。其“生涯余梦枕,岁月有诗瓢”(《秋日园居》)、“闲居忘岁月,吟咏是生涯”(《东皋》)之类的诗句,可谓这一心态的真实写照。

关于博尔都诗歌的评价,在同时代的人中,以汪琬在给刻本《问亭诗集》所作的序文中提及的“近体清新,歌行雄放”最为全面,可惜汪琬没有就此展开,故后人大多在此基础上进行进一步的申发。就歌行之“雄放”而言,今人鲁渝生以《宝刀行》为例展开了较为详尽的阐述,认为此诗借咏宝刀而抒怀,语句铿锵,感情充沛,很有气势,最具满人豪放性格之特征,在清初宗室的歌行體诗中较有代表性。

鲁渝生:《清代满族宗室诗坛的发展与成就》,《满族研究》1997年第2期。满族原是马背上的民族,满族诗人不乏豪放之作,但总体而言,豪放并非满族诗人进行汉诗创作的主流风格。关于这一点,在颚貌图的诗歌创作中有充分印证。颚貌图从龙入关,征战遍及半个中国,乃武功卓著之将,其《北海集》虽有豪放之作,但抒写最多的却是思乡、罢征、归隐、窘迫、倦怠的情思。

雷晓彤:《北海留遗籍,文章辟草莱——论清代第一位满族诗人鄂貌图》,《民族文学研究》2008年第2期。颚貌图尚且如此,博尔都一生未曾经历征战,受制于宗室无外任不得随意出都的清代律法,鲜有远行,故《问亭诗集》中类似《宝刀行》这样的豪放诗作甚少,而以《秋夜》《古意》《春闺曲》《蓟门闻笛》《古别离》为代表的古体歌行多是低沉哀婉的。汪琬“雄放”的立论基础乃是博尔都的早年诗作,未及中晚年之作,而且只就歌行而论,未拓及整个古体,有一定的局限性。随着博尔都中晚年遭遇一系列人事播迁后,其心境已有极大变化,豪放之诗已无。

就近体而言,论者多以汪琬“清新”之评进行各自的品评申发。例如,邓汉仪《诗观二集》卷七评《秋日迟友人不至》云:“清润而中有老气。”

[清]邓汉仪:《诗观二集》,清康熙刻本,国家图书馆古籍库藏。法式善《梧门诗话》卷十三评《退谷》云:“诗境可谓清绝”。

[清]法式善著,张寅彭、强迪艺合校:《梧门诗话合校》,南京:凤凰出版社,2005年,第375页。《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古籍举要》认为以《登卧月楼》《登鸡鸣山》为代表的诗作景多旷寥,显得清健;以《西堤》为代表的诗作景多秀美,清新雅丽。

吴肃民、莫福山:《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古籍举要》,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21页。张佳生拈举《雨后坐闲园》《东皋野望》《东皋秋夜》为例,认为博尔都虽袭封辅国将军,却无实职,虽怀壮心,无所施展,不免时感凄凉,故诗有清旷而又沉着的风格。

张佳生:《论八旗诗歌的主要风格及形成原因》,《辽宁大学学报》1991年第5期。《问亭诗集》近体多模山范水之作,发清吟、摹清景、写清境、抒清兴、成清格,自然容易找到诠释“清新”的例证。

当然,作为较早学习汉诗创作的满人,博尔都的诗歌也存在着一定的不足。对此,恒仁《月山诗话》云:“本朝宗室诗人当以文昭子晋为第一,红兰格卑,问亭体涩,皆不及也。”

[清]恒仁:《月山诗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3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16页。虽然恒仁对此没有展开论述,但借助刻本与钞本重出诗作之间的差别,可知“问亭体涩”之评是有一定道理的,具体体现在字句、结构、诗体三个方面。

就字句而言,这些诗作改动极大,吟有未工,“体涩”在所难免。例如,刻本卷六《题闺秀徐昭华凤凰于飞楼诗集》末句为“尽向深闺笔底生”,钞本改作“尽向徐娘笔底生”。从诗意看,此诗欲赞毛奇龄女弟子徐昭华诗作之妙,而“深闺”二字用得浮泛,这也正是钞本要改的原因,但改为“徐娘”并未见得比刻本高明。因为“徐娘”虽契合徐昭华之姓,但容易让人想到“徐娘半老”之语,不能充分表达赞美之意。相较而言,蒋景祁《辇下和鸣集》改作“尽向昭华笔底生”显得更妙。

[清]蒋景祁编:《辇下和鸣集》,清康熙刻本,中国科学院国家科学图书馆古籍库藏。理由有三:其一,昭华为作者之名,意旨更为切当;其二,昭华在传统诗词中多用于女性,暗示作者闺阁诗人的身份;其三,昭华在传统诗词中多用于表达时间与年寿,尤其用来寓指青春时光,这恰与作者年纪虽轻造诣却不凡相应。

就句式而言,博尔都诗作的句式结构有雷同板涩之弊。例如,在《题美人图》组诗中,第三首刚云“谁怜弱质怯秋光”,第四首又言“谁怜胆小怯空房”,句义重复板滞。又如,《盘山》有“怪石当轩耸”之句,《素菴晴云书屋成同吴天章陈叔毅沈客子宴集分韻》又有“怪石当轩逈”之句,《东皋》则有“乔木当轩合”之句,这些雷同诗句导致其诗有板涩之弊。

就诗体而言,博尔都诗作存在着不够圆熟之涩。以古体为例,刻本《宿石门》凡12句,但在钞本中却删掉了4句,改动了2句,这说明原诗在结构上冗余,在字词上未工,近半篇幅存在瑕疵。以近体为例,刻本《索公园作》是一首长达24句的排律,但编入钞本时直接删掉的有4句,文字改动的有4句,另有6句合并为2句,瑕疵诗句多达14句。诗体上不够圆熟,“体涩”自然难以避免。

虽然“问亭体涩”之评有一定道理,但每个诗人所面临的诗学问题与诗史发展阶段密切相关。对此,严迪昌指出:“从以诗为主要载体的八旗文学发展阶段言,康熙时期如岳端、文昭为代表的诗人,技艺上固已娴熟甚,这是后起者之优势,但对于两人而言,同样也存在着时代所限制的不足,他们的诗意、诗境以至格调仍不免趋从汉人诗界,换句话说尚缺乏个性化风骨。”

严迪昌:《八旗诗史案》,《西北师大学报》2004年第3期。即便像岳端、文昭这样后起的杰出诗人,在取得成就的同时,也有未能完成的历史任务。博尔都是岳端、文昭等宗室诗人的先导,作为八旗诗人学习汉诗创作的先行者,出现“体涩”之弊是在所难免的。

三、地位

关于博尔都诗史地位的评价,多从宗室诗学史的角度切入,例如乾隆间沈廷芳在《恒月山墓志》中云:“国朝宗潢,人文迈往代。自红兰贝子岳端首倡风雅,问亭将军博尔都、紫幢居士文昭、晓亭侍郎塞尔赫,先后迭起,远追汉河间、东平之盛。”

[清]恒仁:《月山诗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3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16页。博尔都的诗为邓汉仪《诗观二集》所选,成为康熙诗坛名家时,岳端才是总角之年,何来“先后迭起”之说?显然,将博尔都视为岳端的继起者是错误的。之后诸多文献化用了这条材料,因而也承袭了这一错误。例如,乾嘉间昭梿《啸亭杂录》卷二“宗室诗人”条云:“国家厚待天潢,……自王公至闲散宗室,文人代出,红兰主人、博问亭将军、塞晓亭侍郎等,……其后继起者紫幢居士文昭为饶余亲王曾孙。”

[清]昭梿:《啸亭杂录》,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4页。昭梿言及“文人代出”时,将博尔都置于岳端之后,其意与沈廷芳所言大类。此外,乾嘉间的法式善在《存素堂诗初集录存》卷十四《白燕栖诗》中给博尔都的评语是“派衍红兰室”。

[清]法式善:《存素堂诗初集录存》,续修四库全书编撰委员会编:《续修四库全书》第147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69页。据朱襄为岳端作的《红兰集序》,岳端作《春郊晚眺次韵》有“西岭生云将作雨,东风无力不飞花”之句,博尔都见而击赏,为之宣传都下,岳端因此有“东风居士”之号,此事“岁在己巳”(康熙二十八年,1689)

[清]岳端著,陈桂英点校:《玉池生稿》,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04页。,岳端年正二十,而博尔都已三十五岁。这意味着博尔都非但不是“派衍红兰室”,反而对红兰主人岳端有延誉与提携之力。可惜,这些错谬的评价陈陈相因,一直未能得到更正。例如,道光间麟魁为成亲王永瑆《诒晋斋集》作序云:“我朝文教覃旉,宗潢人文尤迈往古。自红兰贝子首倡风雅,问亭将军、紫幢居士、晓亭侍郎、月山上公后先继起,提唱宗风,代有闻人,未易更仆。”

[清]永瑆:《诒晋斋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3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页。杨钟羲《雪桥诗话》卷四“文学类第三”云:“国朝宗潢,人文迈往代,自红兰贝子岳端首倡风雅,问亭将军博尔都、紫幢居士文昭、晓亭侍郎塞尔赫,后先迭起,远追汉河间、东平之盛。”

杨钟羲:《雪桥诗话》,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49页。徐珂《清稗类钞》“文学类”之“宗潢多嗜文学”条云:“宗潢颇多嗜文学者,自红兰主人岳端首倡风雅,而问亭将军博尔都、紫幢居士文昭、晓亭侍郎塞尔赫、臞仙将军永忠、樗仙将军书诚、嵩山将军永宪,遂相继而起。”

徐珂:《清稗类钞》第8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861页。以上论调皆沿袭了沈廷芳与法式善的错误,陈陈相因,不可不细辨。

既然博尔都并非“派衍红兰室”,那么认为岳端“首倡风雅”的观点自然也就是偏颇的了。有学者认为岳端的首倡之功有二,其一是既乐善、近风雅之士,又亲自为诗;其二是到了岳端这个时候,宗室诗人才真正开始进行诗歌创作。

韩丽霞:《论〈雪桥诗话〉对岳端诗歌“清婉奇丽”及“首倡风雅”的评价》,《语文学刊》2015年第2期。实际上这两点用于形容博尔都才是更确当的。

先从博尔都与江南汉族文士的交游来看。博尔都成名之际,正是诏举博学宏词之时,借此良机,博尔都与汪琬、毛奇龄、施闰章、陈维崧、姜宸英、王士祯、孔尚任、梁佩兰等江南诗文名士唱和频繁。甚至连李因笃、屈大均这些不与清廷合作的文人,博尔都亦有诗歌殷勤相赠,而博尔都与明代皇族之后石涛的密切交谊更是为书画界所津津乐道。在此之前,宗室诗人高塞也曾与江南文士有交往,但他一生隐居于沈阳医巫闾山,未曾入关,所结交之人主要是以孙旸为代表的流人、以函可为代表的方外之人,影响力有限,未能开满汉诗文交流的彬彬风雅之盛,影响力不如博尔都。在博尔都之后,宗室岳端也与江南文人有密切交往,但需要指出的是,举博学宏词之时,部分汉族文士对旧朝仍有眷恋,对新朝有所疏离,博尔都的交游受到一定的限制;至康熙中期,新朝定鼎之勢已成,盛世之象已现,岳端与汉族文士的交游则有较多便利。也就是说,较之岳端,博尔都在满汉诗文交流的拓展上面临的困难更大,付出的努力也更多。因此,博尔都是康熙间宗室诗人与汉族文士密切往来的先行者,岳端是继起者,论及“风雅”之“首倡”,岂能忽略博尔都?

除了满汉诗文交流外,博尔都与费扬古、赫奕、岳端、玛尔浑、索芬等形成了一个既有亲属关系,又致力于诗歌唱和的圈子。首先,闲园主人费扬古乃博尔都之内兄(其赫舍里氏妻之长兄),由于费扬古与碧岩箫史赫奕为从兄弟关系,故博尔都在赠答诗作中也尊赫奕为内兄。其次,古香主人玛尔浑与红兰主人岳端为亲兄弟,二人与博尔都为从兄弟关系。再次,费扬古、赫奕与晴云主人索芬乃从叔侄之关系。费扬古与赫奕的祖父为希福巴克什,索额图的祖父为硕色巴克什,希福巴克什与硕色巴克什乃亲兄弟,故费扬古、赫奕与索额图为从兄弟关系,而索芬又为索额图长子,故费扬古与赫奕乃索芬之从叔。最后,玛尔浑与岳端之母为赫色里氏,乃安郡王岳乐之三继福晋,也是辅政大臣索尼之女,故索额图又为玛尔浑与岳端之舅父,由此索芬乃二人之表弟。

总之,无论是满汉诗歌交流史,还是满族(尤其是宗室)诗歌发展史,博尔都都是期间重要的一环,将“首倡风雅”归诸岳端一人的论断显然是偏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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