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一种疼痛

马金莲 回族,80后,宁夏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先后发表作品近四百万字,部分作品被选载,部分作品入选各种选本,有作品译介到国外。出版小说集《父亲的雪》《碎媳妇》《长河》《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绣鸳鸯》《难肠》《头戴刺玫花的男人》《河南女人》《伴暖》,著有长篇小说《马兰花开》《数星星的孩子》《小穆萨的飞翔》《孤独树》。获《民族文学》年度奖、《小说选刊》年度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作家突出贡献奖”、《朔方》文学奖、《飞天》十年文学奖、郁达夫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茅盾文学新人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鲁迅文学奖。

如果把故乡具体到一片土地,一个村庄,一个在成长岁月里陪伴过你的一群人,一种生活,一个家庭,一个农家小院,那么我其实已经没有自己的故乡了。生养我的小村庄扇子湾,已经随着西海固山区移民的时代大潮,一步步消失了。四十来户人家,上百口人,那个热气腾腾的小村庄,随着搬离,都四分五裂化作碎片,曾经的老房子老院子不是被拆掉,就是自然坍塌破败,田地荒芜,道路陷裂,野草横长,野物出没,扇子湾已经成为移民后一座遗弃村庄的废墟。

这几年我还是坚持回去。车已经开不进村,停在另外的村口,步行进入,先去祖坟上坟,然后依次看看墓碑,再摸摸小时候爬上爬下的杏树和榆树,再去老院子原址上看看。窑洞塌了大半,房基一年比一年模糊,只有草木疯长。看着那一切,摸着那一切,想着那一切,耳畔有麻雀在叽喳,空中有乌鸦在飞过,脚下有鼠辈在逃窜,树头上风隐隐掠过。一种熟悉的久远的亘古的喧嚣,在空气中交织,在心里撕扯,在梦幻中呼唤,催人泪下,双目迷离。这就是故乡,远在城里的时候,我经常做梦,梦里在这个小村庄、小院子里徘徊,做着家常的活计,像无数次一样仰头望着高处的蓝天白云,目送鸟儿消失在山尽头另外的世界,偶尔渴望走出大山去见识不一样的生活和人间。惊醒之后,往往满嘴苦涩,直透心底。我知道,故乡再也回不去了。

随着时间推移,村里还能步行的这点道路,有一天也会坍塌毁尽,那时候我们可能再也进不去村子,老屋老院的旧址也终会全部夷为平地化为尘土,我们曾经生活过的痕迹,终将被时间抹去。所以每次去上坟,凭吊每一户人家的房屋废墟,成为我必做的一门功课。我沿着一条一条的路慢慢走。大路像大动脉,这条动脉上又分布着不同的毛细血管,血管尽头是一户一户人家,藏在某个山嘴下,躲在某个山坡上,或者挨挨挤挤四五家一字排开坐落。我寻找路明面上曾经撒下的脚印。其实这只是奢望,将近十年时间了,乡亲们的脚板早就在异乡的土地上为生活奔波,哪里还有时间再踏上故乡的小路。曾经瓷实明亮的黄土大路,如今枯草层层分布,侵蚀改变着大路曾经的面貌。乡亲们最后撒下的脚印,也早就被风雨淹没。

我像一个被时间遗忘、被世界遗弃的人,我一一拜访乡亲们留下的家的废墟。人走了,能带走的也走了,还有很多其实是带不走的,就像眼前这黄土房屋的废墟,就像我们一起生活过的日子,就像留给村庄的痕迹和记忆,就像眼前一条条交织的道路,和一片片耕种过无数遍的土地,还有四面山脚山腰里静静坐落的那些被荒草淹没的坟头。

我生于20世纪80年代,据说那时候村庄刚完成包产到户分田分地的大事。挨饿的苦日子过怕了,终于有了自己的田地,大家过日子的劲头像被吹大的气球,满村子都是吆牛喝驴忙着耕种收割的声音。据母亲说分地那两年田地像疯了一样长粮食,头一年就丰收了好多洋芋,多得平时的窖根本装不下,堆放在大窑洞里,洋芋不是主粮,但是对于饿肚子的人来说,那又是最好的填肚子的食物。从那一年开始,扇子湾的人才真正能吃饱肚子了。等我有记忆起,村里乡亲们的日子已经殷实多了,虽然还吃着秋杂粮面,虽然吃肉依旧是奢侈的事,但日子热腾腾的,充满了火热的气息。春二月,土地刚刚解冻,阴洼地埂下其实还残留着积雪,大家就迫不及待地套上牲口耕种了。先摆耧种春麦,接着是胡麻、豌豆、莜麦、洋芋、荞麦……一声声吆喝牲口的声音,充满了劳作的艰辛与踏实,还有秋后丰收的期待与喜悦。大人们在山上忙重活儿,我们孩子们在家里刨土,自寻快乐。等到四月里豌豆花儿开了,大人们天天去地里锄草,豌豆、胡麻、洋芋、糜子、莜麦都是需要好好锄一锄的。傍晚时分最是迷人,晚归的农人们肩头扛着农具,后背背着背篼,背篼里是锄下来的绿草。劳作一天,他们的脚步自然是疲乏的,但是我们孩子们哪里懂得这些,我們欢快地蹦跶着,骑着毛驴去沟里饮水,或者两个人合作抬一个水桶去水泉边抬水。妇女们一回家就钻进厨房,柴烟袅袅升腾,饭菜的香味顿时飘满了山村。晚归的牛和驴撒着欢子奔跑,羊群咩咩叫着归来,被拴住的狗在家里扯着脖子汪汪地闲叫,在诉说不自由的寂寞,野游的狗满村子乱窜,这儿撒一泡尿,那儿拉一泡屎,然后屁颠屁颠地摇着尾巴撵着归人的脚步乱跑。我喜欢站在自家门口远望,身后北边是沉默厚重的大山,面前西去是另一座山,在天上转悠一天的太阳明显累了,迫不及待地要靠在山头上去歇脚,可是像有什么力量拽着它,它只能缓缓地一点点地下落。如果夕阳是一个即将归家的新娘,云彩就是欢迎这新娘的彩带,它们纷乱而热情,颜色变得丰富多彩,有灿烂的红,有纯粹的黄,有沉沉的黑,交织着、纠缠着、包裹着,烘托着那一枚变得温柔多情的夕阳。我看见乡亲们一个个从我家门口经过,我看见父母裤管上带着泥土,脊背上挂着汗水回来了,我闻见炊烟的味道暖烘烘的,我看见一个又一个梦幻一样的日子从眼底流走。

念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开始在完小住校。从此每年中基本有半年的时间是离开村庄的。等上了县城的初中和后来的师范,几乎一学期都不回家。还好假期是回家的,依旧在老家度过。2014年末结婚后,就彻底和村庄告别了。不过还好娘家人还在,隔段日子我就要回娘家来。那时候我最不愿意承认的就是自己已经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不把自己当外人,我变得十分依恋扇子湾。总觉得自己还是这里的人,不管嫁得多远,老家永远都是我的老家。可现实生活让我不得不远离,不得不让自己日渐地活成了一个亲戚的模样。回扇子湾不是游子归来,而是一个女儿回娘家。我像一个断了脐带却舍不得长大的婴儿,在婆家过着另外一种日子,心里却时刻装着扇子湾,总觉得任何地方的人都没有扇子湾的好,水没有扇子湾的甜,风景没有扇子湾的顺眼,扇子湾有一种温暖,是别的地方无法给予的。直到我开始有了自己的女儿和儿子,从乡镇单位进了城,在城里买了房子,把家安在了陌生的地方。对故乡的认识不得不扩大、改变、放宽,试着说服自己,其实西海固这片土地哪里都是故乡,任何一个村庄都具备扇子湾的气质。

这时候村庄开始面临搬迁。客观地去看,我们的扇子湾确实应该搬迁,它太偏远了,卡在无数大山的最深处,外出十分不便,我念书的时候背着干粮口袋来来往往翻越了多少次大山,真是吃尽了苦头。村庄缺水,只有一口泉供应全村用水,夏季农忙时节用水量大,为了抢到水大家天不亮就得去沟里排队等水。寒冬腊月道路结冰,泉口边大面积结冰,担水的人踩着冰行走,那种危险让人提心吊胆。外村人总不愿意把女儿嫁给扇子湾。这样的村庄,早就该迁移到川区有水有路的地方去。

搬迁是大事情。也许对于局外人来说,仅仅是换个环境继续生活的事,算不上有多重大。但对于我们来说,这真是前所未有的大考验。从宁夏南部山区搬到北边川区去,距离最短的也有二三百公里远。对于家在公路沿线,开车的人来说,这点距离不算远,也就两三个小时的事儿。可在扇子湾人的眼里,远不止这点。首先得从村里走出去,到乡镇上,再坐班车去县上或者市上,然后再辗转去迁移点所在的石嘴山市或者银川市的安置地。最远的石嘴山惠农区,要去那里需要花整整一天的时间,其间,需要倒五六次车。真的要把这熟悉的故土丢下,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放眼打量,扇子湾静默无声,村庄不会说话,不会发表意见,也不会哭着喊着挽留。村庄像一个年岁高深、早就失去诉说能力的母亲,它总是静静地疼爱地看着眼前的子孙,为了生存,子孙们可以选择去向,母亲不会阻拦。那段时间的乡亲们很迷茫,一辈辈人在这里过活,至少三辈人已经衰老辞世埋进了黄土之下,一座座坟院分布在村里,亡者和活人之间隔着黄土生死相依。现在真的要离开,要抛下这一切?抛下的有土地,有家园,有祖先的骨殖,有一种固定的生活方式,有生活织就的乡风乡俗观念和依赖着这种观念产生的温暖和踏实感。

搬迁去哪里,以怎么样的方式插入新生活?乡亲们无法做主。村、乡干部和县市移民办事机构在决定。就在这彷徨等待中,大家被分批搬离,有去最北边惠农区的,有去惠农区南边的平罗县的,有去离银川稍近的贺兰的。大家像一把胡椒面,被扬起来,洒进了风里。大家分批搬离的时候我很少去送,但是我准确地知道每次搬离的时间。我在市区上班,每当大家离去的日子,我的心里肯定是难以安宁的,我知道又有几户人家随着搬迁大队伍坐上大巴离开了故乡。搬离之后我禁不住跑回去,和剩余的人们说说话,看看大家,再看看人去之后的空院子。我知道自己在凭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扇子湾的风里不再有暖意,总是冷飕飕的,站在山头上,抚摸着某一户人家破败的泥巴墙,总感觉穿过身体的风是凉的,似乎风里少了很多的内容,却又添了一些另外的内容。据说有人离开的时候哭得很厉害,那是个大男人。其实离开的时候大家几乎都是要落泪的,但是他哭得像个女人。在大班车上,他走了一路哭了一路。听到这消息我忽然心里有一丝安慰,这是很奇怪的想法,但我真的觉得心里好受了一点儿,大男人也哭,说明撕心裂肺般不舍故乡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

我不知道我的乡亲们是如何适应搬迁后的新生活的。这些年我一直关注着移民,我会不断地往乡里跑。搬迁后的村庄,新安置的移民点。看看废弃的村庄变成了什么样儿,看看老百姓是怎么适应新生活的。几乎跑遍了县市附近的移民点,也去外市移民点。但是,扇子湾的乡亲们,除了几家亲戚,和亲戚较近的几户人家,我居然没有刻意去看望每一户扇子湾的乡亲。好像我心里有一个比较长远的期许在那里,我总跟自己说,再等等吧,等时机成熟了就做这件事。好像去面对别的村庄搬迁的素不相识的人,要比面对扇子湾的乡亲更容易一些。就在这迟延犹豫中,有人去世了,先是几位老人,接着是一位六十多岁的人,近期又有一位五十岁的男人去世。尤其近期的消息,让我心里横了一块石头,久久难以消化这样的噩耗。我加了好几个乡亲微信群,也有人在快手上直播。我会抽空听听微信群里的聊天,也会偶尔看看快手。但是,似乎这些都是年轻人的聚落。年轻人在叽叽喳喳地闲聊,年轻人在快手上玩着直播。我几乎看不到扇子湾的影子,或者感受不到扇子湾的气息。看着他们,这些人有我的同龄人,更多更活跃的,是比我小的年轻人,还有后来嫁娶的女婿和媳妇。自从嫁出村庄,加上他们大多时间都在外头打工,我其实和这些年轻人来往已经不多,所以也不怎么熟悉了。也有一些搬离后娶的媳妇,我甚至都不认识。他们的话语里其实已经夹杂了外地方言,尤其是宁夏北部银川人的口音,那语感坚硬的感觉,时不时飞射而出,同时却还存留着扇子湾语言的底板。细细品味这样的语感,我总觉得恍惚,有时候沉溺这样陌生又奇异的感觉,有时忽然就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尤其午夜梦回的时候,总是在老家转悠,扇子湾还是从前的扇子湾,山水风景依旧,故居依旧,乡亲们依旧,炊烟还在升腾,母亲在大门口呼喊着迟归的孩子,牛羊下山,鸡鸣狗叫,阡陌交织的土路上,一层层踩下大大小小的脚印,脚印里印刻着生活的艰难和人世的悲喜……

和很多乡村孩子一样,小时候我最大的梦想是离开故乡,离开常年身在其中,而感觉一切早都没有新意的那片土地,那个村庄,那个黄土小院,那清贫寡淡的日子。当年我没赶上村里包产到户最后一轮划分土地的福利,所以用姐姐挤对的话来说,我就是个吃白饭的黑娃娃,没有自己的土地。这是让我深感耻辱的。所以曾经望着村里四面环绕的山,山根山脚山坡山洼和山头上的一片片田地,和那些田地里长出的各样庄稼,我不止一次地责问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来到世界,为什么没能做一个有自己土地的人呢?而如今,我的乡亲们都是失去了故乡土地的人。

这几年为了写作我一直专注乡村,除了移民,还有留守情况,还有乡村的衰败,这是整个乡土在一个时代的悲歌,更是我们这两三代人遭遇的悲剧。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们整体把故鄉跟丢了,我们迈着大大的步子,追求着膨胀的幸福,我们却任由故乡故土在孤独中老去、衰败、飘零,被风带走,被雨带走,被时光带走。

故乡是什么,是一旦失去就再也无法找回,是无法遗忘和魂牵梦萦,是一种疼痛。这种疼痛与骨头肌肉五脏六腑都没有关系,没有医院没有医药可以治疗,因为是深入骨髓渗透在血液当中的,是铭刻在灵魂深处无法拔除也不能排解的。这种疼痛只有失去故乡的人知道,只有拥有过一个村庄然后再逐步失去,眼睁睁却无法挽留的人知道。拿什么治疗这样的疼痛,拿什么挽留故乡最后留存的记忆,或者说拿什么给故乡做一曲送别的歌,对于写作者,我想就是文字,用心底最真最好最神圣的文字,给故乡给自己经历的记忆给我们时代的乡村,刻画一幅版图。文字比人走得远,文字比时光更可靠,文字比风雨更有情。我写作乡土十九年,面对故乡的消逝,我忽然感觉有些路才刚刚开头,需要坚持的路还很长。所以我会一直走下去。

责任编辑    冯艳冰

特邀编辑    陆辉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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