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泉

金仁顺,吉林省白山人,1970年出生,毕业于吉林艺术学院戏剧系,著有长篇小说《春香》,小说集《爱情冷气流》《月光啊月光》,散文集《仿佛一场白日梦》,影视作品《绿茶》《妈妈的酱汤馆》等。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现为吉林省专业作家。

“那些水,”每天下了班,老安要在镇中心街边抽几支烟,看喷泉,“又薄又亮又滑,绸子似的,从水管里面变魔术。”

张龙总是直接回家。被煤尘浸透的帆布工作服硬挺挺的,他就像从盔甲里面钻出来,院子里两个大号洗衣盆里的水晒了一整天,暖洋洋的,有几次他身上的泡沫还没冲干净,吴爱云就从后面把他抱住了。

她的疯劲儿也跟喷泉似的,不管不顾,变着花样儿来。有一次她把张龙的脸咬破了,晚上吃饭时连老安都注意到了。

“怎么了?”他倒酒的手停在那儿,“你那脸?”

“真的呀——”往桌上端菜的吴爱云也凑过来看。

“刚才洗澡,”张龙抬起胳膊往外挡她,跟老安解释,“可能搓得狠了——”

“我看,像是女人咬的——”吴爱云哧哧笑,“有对象了?”

“没有,”张龙举起酒杯转向老安,“谁能看上我?”

老安跟他碰了下杯,两个人把酒喝光。

“那可说不定。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吴爱云扭着腰肢,边往厨房走边回头扔下一句,“我这朵鲜花不就插在牛粪上了嘛。”

“别欺人太甚啊你——”张龙说。

“我欺负你了吗?”吴爱云端着一盘削皮黄瓜和炒鸡蛋酱回来,放到桌子中央,骗腿儿坐到炕上,问老安,“你娶了我,高不高兴?”

“高兴。”老安当了半辈子矿工,皮肤和皱纹仿佛被墨染过,沟沟坎坎密布于脸上,他笑的时候,仿佛有个网被牵动了。

“女人就是花,”老安跟张龙说,“就得漂亮,不漂亮还叫什么女人?”

“要不是我妈那会儿生病开刀,急等用钱,我能嫁给矿工?!”吴爱云给自己倒上酒,举杯跟老安碰—下,又跟张龙碰—下,仰脖把酒干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那会儿就是一条狗一头猪给我钱,我都嫁!”

“让女人这么欺负,”张龙看着老安,叹了口气,“你还笑得出来?”

“张龙从小就是好汉,英雄气概。”老安对吴爱云说,“上中学的时候别人欺负我,追到我家门口,把我吓尿了裤子,张龙抄起菜刀冲出去,把他们全砍跑了。他岁数儿小,那会儿比我矮半头呢。”

“你还好意思说——”吴爱云哼了一声。

“没出事儿是英雄,”张龙把酒倒进嘴里,一小团火,从嗓子眼儿直冲进胃里,“出了事儿就狗熊了。”

“听说是为了个女孩儿,”吴爱云问,“谁啊?我认识吗?”

“连我都不认识。”张龙举起老安刚给他倒满的杯子,“干了?”

“怎么可能——”

“干了!”老安举着酒杯,两个人都不看吴爱云。

“到底是谁啊?”第二天他们钻进被窝时,吴爱云又问。

“我真不认识,”张龙说,“那时候打架也不需要什么理由,就是年轻,没事儿找事儿,乱打一气。”

“不爱说算了,”吴爱云哼一声,“满嘴鬼话——”

张龙上中学时天天带着刀,书包是老安替他背着。他有三把刀:一把是用电工刀改装的,刀身窄窄一溜,磨得锋利无比;折叠刀是钢的,银色外壳上面镌刻着双龙戏珠图案,刀子从槽里面弹出来时发出“咔嗒”的一声;最毒的是把三棱刀,短、窄、立体,刀身是黑褐色,刀刃磨成了三条窄窄的银带子,寒光闪烁,在刀尖处汇合。

出事儿那天晚上张龙把三把刀都带上了,电工刀插在袜筒里面,折叠刀揣进裤兜,三棱刀有刀鞘,他用胶布把它缠在手臂上,用袖管盖住。出门的时候,他妈妈的叫声从后面追上来,“黑灯瞎火的上哪儿找死去?!”

他在老安家门口叫了老安两声儿,老安没出来。

张龙在巷口跟几个人会合,到了十字街大路口时,人数增加到二十多个。

马路对面,隔着水泥花坛,十来个年纪比他们大两三岁的少年出现了,他们人数少,但个子明显高过他们,体格也更结实。他们三三两两,分成几列从暮色和夜雾交织的背景中晃晃悠悠地走出来时,变成了能自行移动的山岭,而他们身后的阴影,让这些山岭有了双重重量。

张龙感觉到自己的腹部画圈圈似的扭搅起来,热滚滚的液体从身体深处源源不断地涌出,沸腾翻滚,回旋上升着涌向他的四肢和大脑——他的手伸进裤兜里握住折叠刀,打量了—下身侧及身后的伙伴,那天傍晚,天色死暗,所有的星星都落到少年们的眼睛里了。

当对面的人山再次移动,并且迅速变成几条河流朝他们包抄过来时,“你们记住,”张龙一字一顿,齿缝间呲出的咝咝寒气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

张龙的妹妹大学毕业留在南方,嫁人后把父母接走了,房子留给了张龙。

初见老安时,张龙差点儿把他当成他爸爸,后来才想起来,20年过去了,老安早就不是少年了。

不只是老安,当年跟着张龙打拼的伙伴儿,全都娶妻生子、变得灰头土脸的,他们少年时代具有的某些品质,类似翅膀或者爪子,曾像一层釉质让这些少年闪闪发亮,如今都消失不见了。

老安对张龙,还像当年一样谦恭,吴爱云热情好客,厨艺很拿得出手,后来,张龙发现她别的方面也不错。当然她也有不好的地方,胆子比母豹还大,半夜里溜到张龙家里,摸进他的被窝。

“你疯了?!”

“你怕了?!”

暗夜里,吴爱云的眼睛像两颗黑珍珠。

“——总要给老安留点儿面子吧。”

“你占了他的里子,还讲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吴爱云手臂又凉又滑,蛇似的缠到张龙腰间,“放心吧,他睡得跟死人似的。”

吴爱云的身子结实,滑溜,在月光中出了水的白鱼般扭动扑腾着,叫声大得让张龙伸手去堵她的嘴,她把他的手指咬住了,咬痕处渗出了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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