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照亮民族遗产的思想者

1934年,鲁迅在为《引玉集》写下的后记中,有这样一句话:“我已经确切地相信:将来的光明,必将证明我们不但是文艺上的遗产的保存者,而且也是开拓者和建设者。”先生的话不仅仅涉及对于域外艺术的摄取、引用,也包含对于自己的祖国文化遗产的态度。今天重审他的精神的时候,这种情怀对于纪念他的人而言,显得弥足珍贵。

我们的教科书上的鲁迅,有时只停留在新文学建设的描述中,对于他的整理乡邦文献、野史杂说,以及金石学、考古学的趣味涉猎有限。鲁迅的价值存在于多个领域,他是新文学的开拓者,也是精神界的战士。他直面现实,也看重古老文明中的亮点,既介绍了诸多外国文学,也对于华夏文化情有独钟。这种丰富性,使其站在思想的高地上,有了罕有的思想境界。

“五四”之后,《新青年》对于儒家思想的批判,并非民族的虚无主义,而是针对文化的凝固性发出的忧患之音。在漫长的专制主义文化系统里,文化偏离了本原,儒道释均蒙上了阴影。他们对于孔家店的批判,有着启蒙意识的投射。用张申府的观点说,新文化先驱者是“打倒孔家店,救出孔夫子”。在深层领域,乃对于文明的一次重新整理。“五四”的先驱者们,对于国故均有深的研究,鲁迅、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刘半农对旧学的不凡思考,深深影响了后世的人们。他们站在世界文明的层面重新打量固有的文化遗存,就有了与传统士大夫不同的境界,给千年文脉注入了新鲜的血液。

早期的鲁迅受章太炎复古主义的影响,对于古代文明有一种痴迷之心。《人之历史》《文化偏至论》里透露了这一思想。后来接受域外思想影响,开始以科学的理念筛选远去的思想,特别是接受马克思主义审美理论之后,对于文学现象的叙述,已经有了厚重的气象。他很好地处理了古今问题、中外难点,即便他对于传统负面因素攻击最厉害的时候,其思维方式和表述逻辑,也都有汉唐文化与近代西方文化的元素。他的“外不后于世界思潮,内弗失固有之血脉”精神,一直贯穿始终。

鲁迅之于传统文化,是一个复杂的话题。传统儒学视野下,不能领会其真意,虚无主义理论也与其颇为隔膜。在现代巨大变革的时期,他对于中华文明的思考,不是以保守的姿态出现的,而是在进化的视角里,重新发现被遮蔽的文明,还原历史的真相。

大体看来,他在以下几个层面面对我们古老的遗存。一是文学史研究,《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是代表。这是乾嘉学派以来的新路径,章太炎以来的传统得以延伸,方法上是科学、理性的。二是对于古籍的收藏与整理,他收藏的汉代造像、六朝造像数量可观,整理过的文献有《领表录异》《云谷杂记》《小说旧闻钞》《嵇康集》《唐宋传奇》《会稽郡故书杂集》等,这些补充了正史里没有的遗存。三是通过小说创作借古喻今,表现出打通文脉、古为今用的智慧,其间的幽默、庄严之气,刷新了语言的表达格式,审美意识集中体现在《故事新编》中。四是杂文中对于儒家传统与民间文化的凝视,思考现实时,不忘历史的参照,偶有点评,妙趣横生。这些都是现实情怀下的表述,讥讽士大夫、绅士阶层对于文明的偏离。因为侧重点不同,故考镜源流、思想表达,呈现出多样意绪,既有激烈的批评,也有平和的表达。那些论述弥散着科学求实的精神,又有西学背景。只有在这个系统里,才能看出他的文化观的整体面貌。

谁都知道,鲁迅对于传统的批判是极为激烈的,但那批判建立在对于士大夫文化虚幻精神否定的基础上。他认为多年来的历史叙述出现了问题。他关注考古学,喜欢野史,原因在于对以往的文化观的背离。在他看来,古代帝王文化抑制了大众的创造性,倒是那些默默无闻的边缘人创造了文明的根基。而孔子、老子、庄子都有可爱的地方,可惜后来的陋儒篡改了许多精神要义。他反对读经,并非不学习古人,而是提防借此复古,妨碍新文化的发展。在新文化的维度里审视固有的文明,才不至于进入封闭的循环中。恢复汉唐气魄,不是回到以往,而是像古人那样有阔大的情怀,这才是他表述里的应有之义。

在鲁迅眼里,古代好的诗文常是一种禁锢的突围,那些为民请命与默默奉献者的思想,才有真的价值。他肯定孔子在迷信盛行的时代不陷于虚妄,认为儒家的进取精神也颇为可取。但后来的文化被瞒与骗所囿,古人伟岸的精神不得继续。我们看他批评旧的思想,多是对于读书人的对古书误读的讥讽,所以,从被历史淹没的领域打捞文明之光,才是他一直致力的工作之一。

以文学的方式处理历史留下的遗绪,那与史学家和哲学家多有不同。鲁迅的《狂人日记》说传统吃人,针对的是儒教而非儒学;《起死》嘲讽庄子并非否定其思想价值,而是强调思想的有限性;赞美陶渊明的骨气,并不夸大隐逸的意义。鲁迅常常在巨大的文化反差里思考母语的写作,其研究问题也在不同的空间游转。在翻译迦尔逊、安德莱夫作品时,也从事古小说资料的钩沉;引介表现主义绘画过程,同时也在搜集汉代造像。他的多维视角里的文化,把沉睡的古老的精灵一个个激活了。在他看来,中国传统文化最发达的时期,都是打开视界、精神辽远的时期。汉代的石画像,六朝的文章,唐代的诗韵,明清的书籍插图,都在多元的时空里各显神姿。所以,他一向反对把国粹凝固化、单一化、教条化的逻辑,主张拿来主义。他讨论问题,注意问题的复杂化,不是在一个固定的模式里言说思想与艺术。在方法论上说,他找到了一个处理文化难题的入口。

对于古代文献的整理,体现了他去伪存真、去虚务实的精神。他发现《嵇康集》有诸多遗漏的文字,校勘时间达23年之久。在故土的文献中,寻找到主流文化没有的存在,《会稽郡故书杂集》深含着周氏兄弟的智慧。在面对许多资料时,能够慧眼识珠,发现历史的迷津。比如指出《文选》对于作家重要思想的遗漏,《唐人说荟》对于史实的篡改,都显示了他的眼光之精准。他赞佩王国维的历史研究,就在于材料之新和见识的通达。而后来关注考古学在中国之建立,也多少透露出一种新史学的梦想。至于他对大内档案的分析,没有旧式文人的迂腐之气,至今依然是可以引以为鉴的名篇佳作。

许多沉睡的文献经由他的笔活了起来,对于魏晋文化的发现,就有他独特的思考,精神比章太炎更为辽阔。那篇《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考辨与发现,心得与情思,都有一般史学家没有的隐含。文风的多面,世风的变异,人性的吊诡,这些在一个丰满的维度里得以呈现,借此讥讽国民党血腥镇压左翼青年,看到了历史的连续性。中国传统的士大夫,多不能以此窥见历史的隐秘,鲁迅在儒学之外谈儒,老庄之外谈玄,倒是得到古人的真意,以明达的见识穿透古今。从他以庄子词语翻译尼采的文章,以魏晋笔触撰写雄文看,不同时代汉语的精义,多少都聚焦于其词章之间了。

在鲁迅那里,常常发现古人身上有意味的存在。他以为“唐末诗风衰落,而小品放了光辉”。宋之话本,在俚语里开新的言说风气。明代人情小说,“描摹世态,见其炎凉”。而清代的《红楼梦》,则命意多种,为传统诗学理论所难以描摹。而在故土的文献里,他则看到“海岳精液,善生俊异”的美质。传统的士大夫,不太关注谣俗与民风,遗漏了人间有价值的思想,而一些历史片影也一片模糊。故梳理历史与文献考辨,显得异常重要。他对友人说,自己曾想编写中国字体变迁史及文学史稿,说一些别人没有的感受。从其丰富的藏书看,他已做了相当的准备,那雄心,我们是依稀可以感受到的。

鲁迅最伟大的地方,是延伸了汉语书写的魅力,在一个动乱的时代,使古老的汉语有了更多的弹性和张力。倘若我们浏览古代文献,会发现他融汇了诸多前人的智慧,司马迁的悲凉,杜甫的沉郁,苏轼的飘逸,曹雪芹的悲怆,时常折射在不同的文本里,又能从尼采学说、马克思主义美学中采撷精要,形成幽默、含蓄,峻急沉郁的风格。小说语言与杂文表述各得其所,诗歌意象和散文韵致互有千秋。他在白话文里汇集了古代词章之美,又能从方言与口语中觅出新意,在翻译中呼应汉代佛经翻译的理念。而在摄取域外语言特点中,不忘对古老的汉语体系的改造,白话文也达到了文言文的效果,甚至新意迭出。直到今天,在语言实践领域,尚无人达到他的高度。我们曾经遭受摧残的表达,因为他的存在,得以恢复和发展。今天有成就的作家,没有谁不在其语言中受到熏陶与启迪。

文言文的音乐性、暗示性、多义性,是被鲁迅很好继承的部分。他在白话文的节奏里,延续了笔记小品的妙处,词章暗含古风,在飘逸的法度里流出精美的韵致。越到晚年,文字越发老辣,六朝的悠远和唐人的开阔,明人的洒脱和清人的严谨,催促出诸多美文。即便那些战斗性很强的文字,依然有古代小品可以把玩的意味。从《坟》《华盖集》到《且介亭杂文》,是白话文里的古文,古文里的白话,跨越千年的汉语经验在此散发着热气。他对于汉语表达的贡献,可谓百年间的第一人。

现在我们面对他的巨大的遗产,不仅仅感怀他的伟大的艺术创造性,革命的精神,不能忘怀的还有对祖国文化遗产的继承、发扬的大的情怀。他曾多次批评青年人轻薄为文的浮躁之风,认为沉浸在旧的遗产并以今天的智慧重塑文明之路,显得异常重要。他说:“我也以为‘新文学’和‘旧文学’这中间不能有截然的分界,然而有蜕变,有比较的倾向。”在他的皇皇巨著里,与古人对话的部分,其精彩不亚于现实性的杂文。他知道古代文献哪些有益于今人,哪些是需要扬弃的部分,也会据新的考据,重审那些远去的遗存。他在小说《故事新编》里唤醒了远古的幽灵,《补天》里的神话光泽,《理水》里的大禹身影,《出关》中老子与孔子形象,都给了我们思考与享受。在回望古老的诗文的时候,他的文字跨越漫长的时空,得以一遍遍地淬炼,成了我们精神世界珍贵的遗存。我们在那些精致的陈述间,感到文字背后的历史。它将我们的血脉连接了文化的圣洁之源。

应当感谢这份遗产,它书写了我们的历史中最为动人的乐章。今天,我们怀念鲁迅,不是为了附庸风雅,也非表达自我的涂饰,而是要像他一样真诚地生活,忘我地做事,认真地做人。怀念鲁迅,就是要脚踏大地,延续以民为本、以爱为根的精神。他的丰富的文本,不仅影响了现代革命的进程,而且今天依然是我们精神的灯塔。中国的知识人会在这个传统里学会自己的选择,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走下去,以坚定的信仰面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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