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弥尔顿“诱惑观”的悖论性

摘要:在弥尔顿看来,“诱惑”可能引致堕落,却又是锤炼基督式英雄必要的历练。弥尔顿首先在其神学著作《基督教教义》里明确地诠释了这一悖论性的“诱惑观”,又在诗歌三部曲中予以艺术的呈现。《失乐园》里撒旦的诱惑开始了人类的苦难历史,但亚当夏娃“幸运的堕落”又开启了人类对“内在精神”的英雄追寻旅程。《复乐园》里的耶稣再现了亚当受诱惑的过程,却通过坚决抵御撒旦的诱惑而复得亚当失去的乐园,为人类提供抵御诱惑的原型。《斗士参孙》里大利拉的诱惑是参孙堕落的直接原因,却最终成为是参孙再生的催生剂和原动力。从堕落中再生的参孙最深刻地诠释了弥尔顿“诱惑观”的悖论性。

关键词:弥尔顿;《基督教教义》;《失乐园》;《复乐园》;《斗士参孙》;诱惑观;悖论性

中图分类号:I106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3104(2012)02−0158−07

“诱惑”是基督教教义的永恒关注,也是弥尔顿在四十多年创作中、尤其在几乎所有后期作品里所精心设计和苦心经营的主题。从一定意义上讲,弥尔顿的诗歌三部曲,特别是《失乐园》和《复乐园》,是其神学著作《基督教教义》①的诗歌对应物和艺术表达。两者在阐释正统基督教教义道德规范的同时,特别深刻地揭示了弥尔顿独特而具有悖论性的“诱惑观”。

基督教教义认为,世界上永恒地存在着正邪力量的斗争,而“诱惑”是邪恶力量典型的表现和象征,形式多样,变换无穷。弥尔顿史诗的取材来源,即《圣经·旧约》里撒旦引诱夏娃和《圣经·新约》里撒旦诱惑耶稣的故事,可能是其中较为人知的例子。《圣经》里的诱惑形式包括饥荒里的肥沃土地、饥饿中的食物、金银钱财、美色、知识、名望、荣华等等。世人所追逐和渴求的在《圣经》里大都成为了恶魔实施诱惑的工具或诱饵。《约翰一书》归纳出诱惑形式的三类:“肉体的欲望、眼目的情欲、今世的骄傲。”(2:16)②基督教教义还认为,人们被诱惑的因素很多,如内心优柔寡断、生活窘迫、天生本性使然等等,然而,人最终屈服于诱惑却不是因为外在的引诱,而是自我内心的欲望。屈服于诱惑在基督教思想中被视为一种罪,《圣经》所描述的惩罚方式有遭驱逐和身体痛苦等。传统基督教思想为人们建议了两种方法来抗拒诱惑:一是提防,二是远离,因为诱惑往往在人们最没有料到的时候出现,令人防不胜防。

在基督教看来,原罪总是潜伏在人的内心,在诱惑面前有可能被引发,并以多重形式表现出来。“原罪”的可怕也许就在于此:乐园失去前,人能准确和正确地确定和履行职责,但堕落后人性已经败坏,即使耶稣代人赎罪,但面对诱惑时败坏之人依然倾向性地拒绝耶稣奉献的恩典,因为人自身的肉欲和内心的恶魔往往会驱使他向诱惑屈服而走向沉沦堕落,这种为恶倾向是人性中所固有的。人的灵魂往往就这样成为第一亚当的欲和第二亚当的义之间永恒争斗的战场。在这个战场上,人越是能克制自己的欲望、抵制住诱惑,人的精神力量越是强大,人就越能向更高的精神境界飞升,也越有可能最终成为基督式英雄。

诱惑面前人的内心争斗是十七世纪作家共同的关注:多恩情欲诗与宗教诗或布道文之间的张力,班杨《天路历程》中基督徒的挣扎以及天国之城与人间帝国之间的矛盾,乔治·赫伯特诗歌里灵与肉的斗争,等等。但对“诱惑”主题最为执着、诠释得最彻底、表现得最具有悖论性的艺术家非弥尔顿莫属。

与传统基督教思想相迥异,巴伯认为,“诱惑”是自然存在的,其本身不是罪,而是源自人内心自然而无意识的冲动。他进而论述:“如果一种无意识冲动是自然的,是我们心理结构的一个必不可少的阶段,那么诱惑也是自然的,也是我们精神构建中的一个必不可少的过程。”在他看来,“诱惑”存在的先决条件说明人具有自由意志,而“人的自由−道德机能就是诱惑的真正基石。”[1]他所建议的抗拒诱惑的方法也与基督教思想不同,既不是逃避,也不是抵制。作为二十世纪的心理学家,他反对压抑诱惑,认为那样会对人产生无意识的负面影响;他也反对给诱惑以完全自由的表现,因为当一个人最终屈服于诱惑并使之成为生活的主导后,诱惑会使他道德沦丧而堕落为邪恶。所以,面对诱惑,首先也是最关键的就是要认识到诱惑存在的目的和意图,然后自然地将情感升华,最后“殊路同归”地达至基督教教条所提倡的:“不可为恶所胜,反要以善胜恶。”(《罗马书》12:21)

弥尔顿对“诱惑”的理解似乎与二十世纪的阐释非常谋合,完全超越了他的那个时代。与他同时代的许多作家相比,他的思想极为激进。在他毕生撰写和修改的《教义》中,这种激进的立场获得了明确和充分的神学诠释。弥尔顿认为,“诱惑的发生完全按照人的自由意志,产生的原因自然,机制自由。”(WJM, XV,89) 他的《教义》和诗歌三部曲都深刻揭示了“诱惑”的自然性和普遍性,诗歌三部曲则采用“诱惑”作为故事框架。他甚至将《复乐园》里的旷野设置为神学家所称的“好的诱惑”的行为场景,艺术而生动地呈现了《教义》关于“好的诱惑”的精辟论述:“一个好的诱惑是上帝为了试探义人而提供给他的机会,不是因为这个义人不知道自己内心的意向,而是因为要试炼或展示他的信仰和忍耐”。(89)在他看来,某些“诱惑”可能是良性的,通过这些良性的“诱惑”,人性之恶和人与生俱来的“原罪”才能得到暴露;只有通过“诱惑”的历练充分暴露人性之恶和人的“原罪”,才能使我们认识到人性的本质,从而坚定我们的信仰,越过那些用心险恶的诱惑者布下的陷阱,坚韧不拔地抵御他们的引诱、劝诱或逼诱。因此,在抗拒诱惑的斗争中,最行之有效的武器就是要有能力预见诱惑者将要在某个特定的领域撒下某种特定的诱饵。

弥尔顿断定,诱惑往往是上帝的安排,以试炼人的美德,完善人的“内在精神”。③在《教义》第一卷第八章中,他指出:“诱惑可能是上帝用以试炼人们,也可能是上帝用来允许人被恶魔所诱惑。”(87)《雅各书》说:“忍受诱惑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经过试探,必得生命的冠冕;……人被诱惑、屈服于诱惑,乃是被自己的私欲所牵引。”(1:12−15)《失乐园》也有类似的表述:“邪恶进入/神或人的心中,来而又去,/只要心意不允许,便不会留下/半点的罪污。”(PL, V, 116−19)因此,上帝用诱惑来“试探义人,不是为了显示其内心性情的缺陷,而是为了给他们提供机会昭示其信仰或忍耐,如亚伯罕和约伯,以减少他们的自信④、训诫他们的弱点”。(WJM, XV,89)

在弥尔顿看来,“诱惑”值得期待,更是锤炼基督式英雄必要的历练,能苦炼意志,试炼信仰,“使信仰经过试炼,便生忍耐”。(89)显然,“诱惑”在完善人的品德中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离开了诱惑的试炼,没有了善与恶的冲突,人的美德是虚无、不堪一击的。“我不能赞颂逃避现实的美德,它没有实践过,也就没有生命,从而不敢出击和面对自己的敌手”;这样的“美德”不是真正的美德,“将腐烂在臭水潭里。”(310-11)弥尔顿指出:“上帝为什么要赋予我们内心以情欲并在我们周围设置了声色货利,不正是因为这些东西在适当的控制下是美德的组成吗?……这证明了上帝的良苦用心,他虽教我们有正义、节制和自制力,却又使我们周围充满了诱惑人的美好事物,让我们为之神魂颠倒。”(319) 所以,伊甸园里亚当身上没有经受过考验的完美品德并不是真正的美德。通过夏娃的反问,弥尔顿更是一语中的:“如果没有单独受试炼,只凭外力,/哪有信、爱、德可言呢?”(PL, IX,335-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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