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神于象,大朴不散

沈伟东先生是家父的朋友,家父没见过他。家父过世后,我成了他的朋友,我也没见他。两代人与之神交,不知是一位怎么神秘的人物?有时候会想,如此仗义仁慈无私助人的兄长,有可能是一位李逵似的八尺大汉。可听他“为你读诗”,又猜他是一位非常俊秀的谦谦君子,音质异常瓷美,朗读韵味绵长,每朗读一诗,必让我反复细听几次。前一段收到他的散文集《漓江边》,刚读了他的《理发》,又在微信上看他家老人针脚绵密,巧手为他缝补的袜子和衬衫……真不知道这位穿着补丁衣裳、发型简单的仁兄有何等超脱的心境,敢在这个攀荣比贵的社会里豁达质朴地行走。

尽管沈伟东先生和我们爷俩儿朋友多年,其实他的情况,我们并不了解,最近才知道,他是医学博士,广西期刊传媒集团的负责人。位至老总,还能如此克勤克俭,抱璞怀素,对人情物理心怀感恩与虔敬之心,尚属少见。沈伟东先生是“少见”中的一例。正如他在《擦地板》一文中所说:“每天使用的器具,不允许华丽,繁琐,病态,而必须结实耐用,健全,实诚的德行才是‘器物之心’。”这份朴素的价值观内敛于心,约之于行,让他的叙事显得异常的清远。王士祯在《池北偶谈》中说:“诗以达性,然须清远为尚。清远兼之,总其妙在神韵也。”又如《晋书·庾凯传》所言:“雅在远韵。”远韵二字在实战创作中是很难达到的,非工难得,看似笔墨简淡,实则意味幽远。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散文易学难工,它难就难在意境之美。所以掀开封面,第一篇《六合路》便把我震了一下,不但用语精准老道,还有一股子发纤浓于简古,寄厚味于淡泊的清古之韵喷纸而出。明明是写当下的生活,却能将读者恍恍惚惚带进民国时代,甚至更幽远的地方。

如《六合路》中:“字牌摊里老人多,远远望去,是一颗颗晃动着的花白的,光亮的,苍老的头……能在这里消磨一天。临近六合茶菜市场有一座宽大的平房,里面摆着一排排长条凳,门上的绿漆已经斑驳灰暗,墙上白灰也已经有些许脱落,周日有唱桂剧和彩调的,墙上的黑板用白粉笔写着下午一点半上演的戏目。门票一元五角。开演开一时,从斑驳的蓝漆木窗看进去,简单化妆的演员在咿咿呀呀,抬头动脚。”可以说字字珠玑,几乎没有多余的废字,也无浮华雕琢之痕,每一个句话的韵脚都沉甸甸的,读来上口,品之有味,大有朱子所说的诗中有句的境界。

我一直觉得,好的散文在传情传理时,除了语言武器之外,还有另一若隐若现的法宝,那就是语韵。比如说《陋室铭》中作者怡然自得之情,《出师表》中诸葛亮的尽忠之情,《伯乐篇》中韩愈为怀才不遇者抱打不平时的痛快淋漓,都是借用了润如滑珠般的语韵功能,“音节铿锵抑扬,态度温润清和,辞不迫切,而意已独至”(《岁寒堂诗话》)。再如《少年中国说》,可以说它空洞无物,但它的情感传达效果却是鲜活和成功的,当我们的目光随着那股子盘而不散的文之气韵朝下行进时,自己也会于潜意识中进入激昂状,在国破家亡的绝望中诞生出雷霆万钧般的希望之光,灰心丧气的表情也会顿时阳光起来,哪怕这种阳光心情很短暂,也不能否定《少年中国说》在那个时代给人们带去的抚慰、激昂和希望,超过了很多小说和诗歌。由此可见,语韵在辅助语言表“情”传“理”方面,其价值力量是不可低估的!只是在当下写作中,甚至诗歌其写作中,语韵的传统地位已经被颠覆得支离破碎,所以工韵者早已寥寥。而《樊老师》一文,不但让我看到浓浓的师生情,也得知了伟东仁兄的古代文学研究生的学术背景,果然受过正统的律诗训练,正是那一段的格律习笔,才让他“平淡而山高水深,文章成就便无斧凿痕”(黄庭坚《与王观复书》)的内功。如《夜空》中:“这样的天空,这样的夜晚,已经过去了好多年,却常常让我想起,时常想起黑得透彻的夜。裹着军大衣,身在险峻的山崖边看星星,沉浸在冥想之中,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想起少年时代很执拗地追问过老师,宇宙无边,无边之外是什么,这个世界是不是只是我们有限的感觉器官的一个幻影?蝴蝶感觉到的世界,与我们感觉到的世界是不是同一个世界?还有,我们借助什么感受宇宙,如同一只蚂蚁,怎么能感受到这个地球?”作者用唯美的语言表达了:夜被城市的灯光扼杀掉的忧郁,对身心与自然话题的哲学诘问,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控诉。尤其最后一句“朋友兴起,索性脱衣下水,搅乱一湖星光”的视觉之象描述,大有太朴不散,见用于神的效果,将散文之“神眼”推到了高潮,达到诗之境阔的地界,掩卷半天,仍有馀韵流淌。

可以说,《漓江边》中百分之九十的作品,都可以拿到“为你读诗”上当朗读脚本,除了语韵美,伟东先生还有一手扎实的陈述功夫,他将很多小说技巧和元素移进散文。比如《布店》中“粗布店的店主是一个小伙子,二十多岁,头发长长的,模样清秀。……店主是北方人,前些年来桂林读大学,喜欢桂林这个容易让人气定神闲的城市,就留了下来。店主是学设计的,在桂林找工作不容易。毕业后晃悠了两年多……开了这么一家小小的粗布店。店主让我摸摸粗布,质地粗粝,织染也简单……我拿起一个粗布口袋看,两条袋子要比一般布袋要长一尺,单肩背起,口袋正好在腰胯处,有点儿像远行的僧侣背的袋子。这样的粗布口袋由不经染色的棉布缝制,有的也染成了淡淡的青灰色……”里面就采用了小说元素,如笔记体小说的陈述手法,小说叙事手法、描述手法等多法兼用,才有了“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诗品序》)的效果,细细读来,不但能引人入象,又能品之入味,原因就是作者神通铺象大法,擅长模写物态,将他看到的,听到的,都“可视”出来,让读者目光跟着他的笔,重组出一组又一组的生活镜头,让我们静静地看他,看他周围人的生活和历史……豁人耳目,曲尽其妙。

象在中国古典文论里是一个重要概念,形象、物象、事象、气象、景象等等,原因就是古人已经感觉出了艺术之理不能直说,需借象曲传。不能直说,需借象而论。也就是说,物象借的好不好,直接关乎着道的爆发力度,直接关乎着逸神妙能的四个审美层次。比如“一片冰心在玉壶”,作者为啥不借铜壶、铁壶、紫砂壶?原因就是这些壶与作者要表达的意象之间构不成以实求虚的功能。作者在营造的过程中,便通过筛选,选了一把玉壶,原因就是玉和竹、梅等物象一样,在中国文化里有特殊的喻义,象征着君子、正义和高洁,正是因为玉壶借的好,与整个中国文化之间产生了摩荡相生的生义力度……所以中外艺术家都一致认同,艺术离不开想象。想——象,其实是就找象,很类似于大姑娘找对象。只有象找好了,才能从更高层次上达到诗的传义效果和传义力度。不管是您借以哪种象来表义,光能找到象,勉强完成传义目的者,叫作能。所找之象,能把象与理之间的摩荡互生、生生不息者,叫作妙。能把象与理混然天成到让人拍案叫绝,叫神。也就是说,一个写作者找象的能力,决定着你脚下的艺术之路有多长……正如鲁迅所说的“选材要严”,才能“开掘”之“深”。

比如《拔罐》一篇,完全可以当成一篇笔记体小说来读:“老王的角罐是自己用水牛角做的。用得多了,油黑发亮,粗粝中有润泽的质感。走罐,王草医用角罐。走,闪,摇,按,提,一气呵成。我在一个闷热的圩日看到王草医手指翻飞,闪转腾挪的技法……原来老王把六十块钱买来的那一大担子艾叶晒干……圩日卖出了两三百包,赚了好几百块。”比如《柿子》中,写了一个果农到城市里卖柿子遭打的事情:“我看见的泪水冲掉了脸上的血迹”,不需多言解释,读者便能与之产生情感共振。原因就是伟东先生将小说元素运用到了散文中,知道铺象,敢“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才有“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叠生。再如《王石凹》:“父亲在弥留之际还在操心母亲的户口,他已是说不出话来,听我们无意间谈到户口两个字,父亲眼角成尤有泪痕……”这是整个散文集中最长的一篇散文,在作者悲乐交替的叙述中,纸页上飞溅的到处都是泪水,这大概正是古人所说的“立象尽意”和“立象传情”。

当然,哪个筐里都有烂杏,再优秀的作家,也有不太理想的作品,比《漓江边》中,也有个别文字的行进不是为了推情推理,而是为了生活描摹和视觉效果本身,光看语言,很美,进展也很有层次和章法,由于所选之象的表意力度不足,也就是所选之象还不是千足金,整个文章读了,又是没有内容的。散文的目的不是为了追求语言美和行文美,而是为了用美的语言推出“形散神不散”的神,得意忘象,铺象的目的是为了出神。这个神,可以是情,也可以是理,好的文章在掩卷之际,总会要给读者震动脊骨的一震,这一震,可以情震,可以理震,也可以情理双震。如果语言的行进推不出“震”动脊骨的“大神”,单靠语言自身的陈述和描摹力量,神韵二字就会失重,略显单薄。当然,我们从很多文章里都可以看出,伟东先生已经具备了散文大家的人格,内功和天赋,如果在推神推情再下一点功夫,筛选万象,巧取大象,才能运神于意,一唱群和,让象外之象层出不穷,掩卷多年,余意不绝。

(孙青瑜,河南省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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