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

落雨了,半夜就依稀听见报箱白铁皮“嗒嗒、嗒嗒”清脆声音。早晨雨更大,草坪砖泛起了白花。“夏至雨大,三伏天不会大热”。这个苏州谚语,跟“邋遢冬至干净年”一个道理。梅雨天最像人的性格,捉摸不定。似乎很久没有下这么大的雨了,被雾霾压抑很久的心,期盼来一场酣畅淋漓的豪雨。可是,当雨下在眼前,沉闷并未缓解,随着气压的降低,湿度的提高,心头更加郁结。梅雨勾起的回忆,也同样酸涩隐晦。

我的塑料凉鞋里几乎灌满了水,每一步都发出“哧噗哧噗”的声音。我后悔极了,不应该穿尼龙袜子,现在袜子全挤到前脚掌去了。一个小时前的穿戴整齐,完全变成累赘和笑话。阳伞不知去了哪里,我紧握了一根木棍,对于斗殴来说,显得细了点。从一头残留的一圈粗铁丝看,这显然是一根拖把棍。我一点都不紧张,跟在他们后面快速前进,石板路上的积水厚了起来。我讨厌这傍晚又大起来的梅雨,弄得起哄的心情都没有。

“停!到了。”这是他的声音,赶路和紧张使音调变形。“哎!”,整个队伍都发出这样的叹息。我坐在屋檐下脱掉袜子,开始整理塑料凉鞋。“咣当咣当”,大家把手上的家伙扔到弄堂转弯角。

“荣生,你噱我们吧,大落雨天的。”

他身上的东西比我们多不少,有些是从水果店出发时,我帮他背上去的。

荣生回头看了一眼那张单人铺,上前翻了翻硬纸板,一盒火柴掉了出来,也让我塞进他背着的铺盖卷里。

“还要不要走啊?雨下大了。”大家挑选着西瓜、李子、杏子,归在属于自己的一角。红绿黄的,压住了整个灰色的天。

荣生声音压过了雨声:“麻烦弟兄们了,现在没有问题了,大家请回吧。不要忘记拿走店门口的东西。”

我的脚很不舒服,赤脚穿进鞋子的一瞬间,我发现脚剧烈地膨胀了,前后左右都被牢牢卡死,这不是我的脚,那不是我的鞋。

荣生手上还拿着菜刀,水沿着刀锋滴落。他熟练地把刀擦干,放进书包里,抬腿迈向一幢漆黑的建筑。

天完全暗下来。雨还没停止。他和我钻过铁丝网,撑开竹排墙,泥水蚯蚓般游走在我的脚心、脚背。

那是一幢板式四层楼房,突然间在弄堂深处崛起,青砖黑瓦的民居顿时低下了头。

我们上楼梯时,我才发现他并不是像他一个小时前招呼大家帮忙时说的“随便找一间”。他目标很明确,路径更熟悉。四转五拐,我们来到顶层。楼梯连接北面走廊,样式与学校教学楼相似。

他不急着“选”房间,卸下所有包袱、物件,双手撑在走廊栏杆上。他在俯瞰被他踩在脚下的一座座老房子。横七竖八的青黑色屋脊,斑驳陈旧的防火墙,我们在那里进进出出,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半空中会多一些眼睛来。

以往的大热天,荣生带着我,坐在府衙街人行道上,晚霞里总有我的惊喜,我跟他说想早点工作,刚刚兴起的技校据说挺好,整天不用写字、背书,敲敲打打,混混日子,挺好的。天黑下来,他岔开话题,用折扇不紧不慢指指点点。他喜欢夜空。夜空中最亮的星,他告诉我叫金星,对着它许愿,天上的神仙会助你成功。整条府衙街上只有他用折扇。连在经常在扇面上题字、画画的老头都不用折扇。老头用蒲扇,拍打蚊蝇。他喜欢坐在弄堂口,嘴里哼着“关公奉命带精兵,校刀手挑选五百名”。那一刻,躁动不安、闷热无聊,都融化在“蒋调”的柔声糯语之中。

即使在楼顶,我也能闻到栀子花的浓香,雨滴非但没有压住香味,反而使香味在湿润空气中弥漫。我的脚还是绊到了东西。虽然我已经做好在黑暗中被绊脚的准备,但是我还是倒了下去。压在一个人身上,头撞在锅碗瓢盆上,脑子里一晕。那人站起来对我当胸就是一拳,我又跌倒在水泥地上。

荣生扑向那个人,扭打在一起。他们滚来滚去,那些家什“清零哐啷”满地翻滚。一根根蜡烛汇聚到一起,一张张蜡黄的脸在闪烁的烛光里忽隐忽现。光足够亮的时候,在地上的两个人认出了对方。

“贼胚,是你啊。”

“建国!你个十三点,力道用得蛮足啊。”

“我先来先得,当然要保卫自己的领地。”

“那也不用往死里掐吧。”

荣生拿出一包“飞马”,递给建国一根,停一下,看看蜡烛后的脸,随意撒了几根给他们。一阵风刮过,人全散了。

“今天中午小打过一架,刚才大家以为又来反扑。”

“我带了一些弟兄过来,见没有动静,就让他们回去了。”

“没有这么简单的。”

建国竖起一根蜡烛,光环里的烛心,安静地随风跳动。我回头看了一眼梅雨中的府衙街,模糊了棱角的屋檐下,一盏盏不会跳动的白炽灯表达着温馨饱满的生活。我本可以在灯光下静静胡思乱想。但是,荣生已被逐出生活二十年的“家”。

我应当站在哪一边?现在在这里,就是坚决地站在荣生这边。老头的心我望不见。孤独和绝望,我很有经验,虽然我只有十四岁,在潜意识里,我固执地认为:今后的我,就是现在的荣生。

荣生和建国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后来几乎在耳语,还用手指不停比划。我赤脚躺在建国铺开的大草席上,等待袜子、鞋子渐渐脱水。这个过程无聊而漫长,墙上的剪影夸张又混乱,我渐渐进入自己编织的梦境中。当我被吵闹声惊醒时,荣生他们已经到了楼下。失真的电喇叭由一个沙哑嗓子把持,害得我喉咙口总是痒痒的。

我站在棍棒、菜刀,以及废弃渔具、农具后面,阴冷的雨,让我狠打几个喷嚏。

哑嗓子又传递沙皮般声音:“大家回到自己家里,政府是不会追究的。”

我踮起脚看,模糊中,哑嗓子很令我失望。那是一个文静的小伙子,穿了件白色的确良衬衫。端着喇叭的整条臂膀湿透了,白衬衫下面精瘦的胳膊可怜可笑。

我希望那是一个痞子似的人物,我们一起哄就把他按到,棍棒相加。

抢房的人显然学了电影里暴动的场景:

“我们没有房子,我们回不了家。”

我想到了《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静静的街道,一切是那么安详。突然,埋伏的敌人动了手,机关枪无情扫射瓦尔特的亲密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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