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烈士陵园下车

作者简介:项静,女,1981年生于山东泰安。出版有《肚腹中的旅行者》《我们这个时代的表情》《集散地》等。现就职于上海作协。

每个人都是时间的奴隶。早上的城市动荡不安,公交车蜿蜒而去。谢嘉在桑拿一样的车厢里有点东倒西歪,一边努力维持平衡,一边与身后浑身汗臭贴得很近的男人保持距离,无论在哪里都得跟别的肉体保持距离。她打量着周遭的男人和女人,不知道他们多大年纪了,有什么朋友,在哪里长大的,身体是否健康,晚上会不会习惯去喝一杯,鬼才知道这些。

56路公交车纵穿整个罗城,小城市的公交車就是一条蛔虫,来来回回。它并不严格按照站牌停靠,在偏远的地方,招手即停,只要你能靠自己的力量挤上去。如果你想下车,在到达之前,你的嗓子不干涩黏腻,扬起嗓门喊一声,司机就会给你开门。

今天是在幼儿园第一次上班。下车之前,她透过玻璃看到了天空:湛蓝,云彩边缘渐渐细下去,像是棉花糖的绒毛边。幼儿园的大铁门紧闭着,侧门开着,只容一个人过去,一个保安在门口逡巡,另一个负责检查证件,棕色大玻璃杯放在左手边,他猛喝了一口,一手拿着盖子,一手擎着均匀铺满茶垢的玻璃杯。

新来的老师?

是,上周女园长已经面试过了。

请进吧。

她有点喜欢那个女园长——清爽、干练,一个律师,开幼儿园是她的第二职业。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职介所。她背对着所有人,在阳台上打电话,是个中年女人的样子,中长的头发,只有发梢部分是黄色。偶尔她会踱步,转过身来,能看到微胖的脸,细密的雀斑,口红很烈,嘴巴速度很快地一张一合,是律师的语速。电话停下来的间隙,她进房间跟谢嘉打了个招呼,她略带歉意地一笑,似乎和职介所的人很熟,跟旁边的职员抱怨了句:“今年真累,打了二十起离婚官司了。”

谢嘉是上周把简历投过来的,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这么快接到面试通知,电话沟通好,在这家私人职介所见面,听工作人员的意思,好像是园长正好在附近,又或者是他们是相熟的朋友。

女园长挑剔的目光把谢嘉扫了几遍。无聊地坐了好久的谢嘉顿时紧张起来。

女园长:“你在哪里长大的?”

谢嘉脑子里转了好几道弯,泰安?噢,不是。桃园?也不是。她清了清嗓子说,在寺北柴长大的。

那是个什么地方?

我奶奶家。我小时候住在奶奶家。

你在罗城有朋友吗?

有一个。

你有信仰吗?

信仰?你是说宗教?谢嘉看到园长点头,羞赧地摇摇头,我奶奶可能信点佛教,我没有。

你晚上会习惯喝一杯吗?

不会,很少吧,才刚毕业,很少有机会出去喝酒。

……

谢嘉觉得不是面试,而是很随意地在中介所的露天阳台上聊天。园长说了好几个离婚案例给她听,那真是她不懂的生活,但听起来,园长干劲十足,每一个都在把握之中。她一时有点羡慕她说话的语气,把“我”咬得特别松弛,毫不费力,但又中气十足,这种声调不管她说什么,你都不由自主地相信,不容推却。

最后园长说:“下周一来上班吧。56路车在烈士陵园下车,下车就能看见我们园的指示牌。我们提供住宿,方便老师值班照顾全托的小朋友。还有,以后你就叫我孟姐吧。”

事情这么快就解决了,没有预想中的困难。她回到跟何林的住处,简单收拾了一个手提箱,都是她想带在身边的东西。黄色的挂钩,手指形状的,熊猫图案的睡衣,这是一件遭人嘲笑的东西,还有食品料理机,套上白色的防尘袋,还有一本《鬼怪故事集》,她不确定是否必要,但是她经常把它塞在旅行箱里到处走。

无论如何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她终于从幼师毕业后无处可去的尴尬中解放了。晚上她跟何林出去喝了一杯,还有好几个朋友,先前她说只有一个朋友,是因为他们都是何林的朋友,还有,她觉得一个女孩子有很多朋友好像不是什么可以大张旗鼓去说的事,她有她的谨慎。这个地方的人们,都喜欢在家里喝一杯,在外面喝酒的地方并不多。他们开着一辆破车,沿着沂河开了好久,最后转入一家悬在河上的饭店。外面的夜景让人沉迷,波光粼粼把灯光打碎,窗户正对着河水,她看得一清二楚,偶尔会有灯火通明的游船经过,喝醉的人隔空,哈哈大笑着打招呼。何林开车,一直喝苏打水,并为大家服务,负责出去买一种薄荷烟,不知道谁提议的,肯定是个女孩,他出去了好长一段时间,应该有半个小时之久,没有人看表。但是谢嘉尽可能迅速地醉了,本来指望发生一些不管这种那种,总之就是放纵之类的状况。等她试图有所感觉的时候,非常失望,除了喉咙像在燃烧,没有别的感觉。

她向对面船上的人挥舞着双手说:“你们好!”透过窗玻璃,她看到自己僵硬的肢体,黯淡的脸色。她想起从前爸爸也是这样回到家,趴在玻璃上敲打门窗,妈妈装作没听见,这似乎是最明智的反应。他跑到街上去呕吐,大半夜在街上大声呵斥路过的人。早上醒来,或者可能一夜只是闭着眼睛,在街上的某个破旧的椅子旁边,发现满身满脸秽物的中年男人,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反身加快脚步跑回家,坐在门口等他。那天晚上,谢嘉还是在等待,等何林折返带她回家,她觉得喝酒是一件没有意思的事,把一个人限制在笼子里,留在某个地方,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

幼儿园是座白色的四层独体小楼,一楼是沿街店面,出租给农用公司,主卖化肥和种子。刚才路过的时候,她看到了门框上绿色的logo底色和金色的名字,她只是有点怀疑,这附近也不是农业区,怎么会有农民到这里买,当然它有可能是一个中间商。幼儿园的办公室、教室都在二楼,三楼是老师住的地方,四楼是厨房,她看到一个中年阿姨在冲奶粉,往小碟子里分配饼干。

孟园长把谢嘉交给一个叫作许力的老师,她带着谢嘉从一楼转到四楼。许力说,园里有三个年级,三个班级,每个班二十五个小朋友,大部分学生下午四点放学,有十个左右的学生全托,晚上住在学校,每周回家一次。谢嘉隔着玻璃打量了一下教室里的孩子,跟以前教过的孩子没什么差别,她非常好奇,这些孩子们来自哪里,幼儿园好像跟哪里都不接壤。从四楼的天台看出去,后面是一个庞大的烈士陵园,她曾在娱乐新闻上看到一个导演在门口接受采访,他说近期都在罗城拍摄一部革命战争片。谢嘉不知道自己这么快应允到这里工作,有没有受到这件事情的暗示,她觉得一切都说不清楚。西边是一个欧式的大型商业街,往后一公里左右是一个居民区,东边紧挨着主干道,主干道东边是私立的九年制学校,她在老家的时候,一直听说本地有钱人把孩子送到罗城读私立学校。往延伸的地方看是一排排的厂房,应该是轻工业区,罗城是本地区的服装和小商品批发中心,这里的土壤非常特殊,适合制作成面砖,据说全国各地的地面砖都是这里生产的。南面就是市区了,远远看过去非常热闹,热闹就是一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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