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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日战争与历史反思

李朝津

中国与日本虽然说有二千年交往历史,但日本孤悬海外,近代以前之航海技术并不发

达,往来只限于少数人,故双方正式接触机会并不多,甚至要透过第三者如朝鲜或琉球建

立沟通渠道。这一格局,直到鸦片战争后才有所改变。1871年中日订定修好通商规条,两

国正式建立外交关系,但交往并不畅顺。订交四年不到,1874年即发生“牡丹社事件”,

日本出兵台湾;到1894年更爆发甲午战争,此后双方关系一直跌跌撞撞,直到1945年日本

战败,两国颠簸不已的关系才告一段落。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在冷战体制分割下,中日两国

暂得以相安,然随着两极霸权的衰落、多元世界的兴起,中日关系翻然又成为一极具爆炸

性问题。

中日两国在文化上有许多共通地方,本应容易互相理解,然却无法避免彼此间之龃龉

,从长远历史而言,有其结构性问题。首先,中日两国二千年来缺乏真正互动,到近代才

真正有具体接触,现实与理想的差距,难以培养出一种理解对方之同理心,容易造成误解

[1]。最显著的例子便是“千岁丸”之行。日本江户幕府末期,“锁国体制”被打破后,幕

府十分关注当时中国的状况。1862年,为了促进对华贸易,幕府特地向英国购入洋船,命

名“千岁丸”,派出五十多人之代表团赴上海,停留两个月,仔细考察在英法联军役后及

太平天国军兴中的清廷。在上海,他们目睹市容破旧、西洋人对中国人颐指气使的情况,

甚为失望。由此,对明治维新后的日本而言,中国成为落后老大的象征,这为日后“脱亚

论”的兴起埋下伏线。

其次,日本从未正式进入过中国之天下秩序,但却深受中国传统经典的影响,故日本

成为中国在亚洲所建立的国际秩序之最有力挑战者。滨下武志指出:“日本近代化是在以

中国为中心之朝贡制度内发生,由中华概念去观察亚洲的近代,所谓日本近代化即为日本

要夺取中华世界的过程。”[2]然探讨其背后思维,正如张启雄所言,日本接受中国传统天

下观念,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去天命,由有德者继承者,亦即所谓“易姓革命”。易姓

革命是一个“争天下”的过程,继承者论德不论种族,所谓“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

国则中国之”,而日本正是用上述方式号召,竞逐东亚之主宰者[3]。

然历史格局只能是影响中日关系之部分原因,二十世纪的国际关系已进入全球化的阶

段,传统亚洲秩序只能是政策决定的背景,中日两国的国际行为必须配合现行国际形式,

成为影响中日关系的新因素。因此,促使两国对立加深、磨擦不断的中日战争,才更值得

我们注意并引以为鉴。这是本文的关心所在。

一 有关中日战争的争议

中日战争起源于1937年7月7日。不过,由中国人的角度看,它包涵的范围应更广:可

以上溯至1931年之“九一八事变”,是为日本正式使用武力侵略中国;甚至可以上溯至18

95年之甲午战争乃至早在1874年之“牡丹社事件”。这反映出日本侵略中国其来有自,远

在明治时期便开始扩张。中国学者大多用上述观点来看待中日关系,而结论亦主要为日本

的近代扩张是一个对中国连续侵略的过程。波多野澄雄归结此种看法为“侵略与抵抗”的

典范,可以说一矢中的[4]。事实上,无论台湾或中国大陆学界,对中日战争的解释仍未能

越出救亡图存的角度,这亦可说是学界解读抗战的一个困境。中日战争毫无疑问是一场侵

略战争,然除了侵略以外,难道就没有其他含义?历史上侵略战争所在多有,但抗战与其

他抵抗侵略的战争有何差别?对此,海峡两岸至今仍缺乏一个宏观解释。近年有中国大陆

学者提出“反法西斯战争”的概念,有意寻求中日战争在抗战以外的意义[5]。但反法西斯

是苏联对二战之解释架构。对苏联而言,二战的起因是德、日、意三国结成反共轴心,企

图瓦解社会主义制度,故法西斯国家是其最主要敌人。然中、美、英三国对二战的性质看

法不尽相同,对德、日、意三国之立场亦各有相异,因此用“反法西斯战争”概念实在未

能确实反映出二战之本质所在。因此,如何把各国之战争串联在一起,是研究抗战史不可

或缺的工作。

与中国学者之连续侵略观点相反,不少日本学者采取一个不连续观点来看待中日战争

。虽然他们并不否认中日战争的侵略性,但认为中日战争以至太平洋战争并非是一个连续

一贯的过程,而是有许多转折点;假如有关国家能妥善处理国际上之矛盾,战争是可以避

免的。所谓“转折点”,又可以集中在“九一八事变”、“卢沟桥事变”以及“珍珠港事

变”这三个历史事件之上。

第一个问题是有关“九一八事变”的缘起,这在今天的日本学界已经有了比较统一的

看法:即事变从一开始便是关东军以至部分日本国内军人策划的阴谋,目的是攫取中国东

三省,扩大日本对抗苏联的纵深及加强战争资源的占有[6]。至于“九一八事变”在何时终

结,则有较大争论。日本部分学者主张中日两国在《塘沽协定》签署时,“九一八事变”

已经结束,因为根据《塘沽协定》,中日双方军队以长城为界,不得越境攻击对方,而且

为确实避免冲突,在长城以南、平津以北设一非武装地区,双方不得驻守军队。对上述学

者而言,这代表国民政府默认满州国的存在,亦即达成日本军人把东三省由中国分割出去

的目的。他们认为若非日本军人再推动华北自治运动,北方局势可能就此稳定下来,而“

卢沟桥事变”便无从发生[7]。中国学者大多反对此种看法,认为由《塘沽协定》到华北自

治运动,是日本侵略中国的一贯既定政策,非只是现地日本军人推动,同时中国亦不可能

放弃东北,故“九一八事变”危机未因《塘沽协定》的签订而消解[8]。另外,亦有部分日

本学者由“十五年战争”(下详)的角度,同样主张华北自治运动非只是现地日本军人动

作,而是日本侵华之一贯延续行动[9]。

第二个问题是“卢沟桥事变”的性质是否为一有计划事件以及为何会扩大成全面战争

。由于“九一八事变”前车之鉴,中国学者多半认为“卢沟桥事变”为日军有计划之挑衅

行为,中国为图生存,战事不能不扩大为全面战争[10]。日本的主流看法则认为“卢沟桥

事变”是偶发性事件,而且在事发之初,无论日本内阁及中央军部均主张不扩大事件,由

现地军事当局解决。当时日本在华驻军方认为中国当局行事颟顸,必须实施军事压力才能

奏效,但基本上亦把行动限制于平津地区,无意扩大为全面战争。1937年7月25日平津战事

展开后,日本内阁亦曾考虑停战办法,一方面向国民政府提出两项停战条件,即首先把华

北非武装地区延伸至永定河以北,其次是缔结华北经济合作协定;另一方面日本内阁亦释

放好意,取消《何梅协定》及《秦土协定》,同时承诺支持冀东政府及冀察政务委员会的

合并。由上述日方构想,可见日本无意进行全面战争。至于为何由局部转向全面战争,其

关键是“八一三事变”(淞沪之战)。日本原来设想作战只限于上海地区,不会越过苏州

嘉兴线,然随着战事扩大,日本不断增派军力,到10月已达九个师团,超越华北八个师团

,因此为迫使中国屈服,华中日军遂主张扩大战线,进攻南京,才演变成为全面战争[11]

第三个问题为“珍珠港事变”的必然性,亦即是日本与美国间的太平洋战争是否无可

避免。1960年代以来,国际学界有不少翻案文章,认为日美战争不一定会发生。最主要论

点是战前美国与中国的关系并不密切;中日战争爆发后,美国亦没有给予中国太多援手。

与此同时,中国对美国的经济利益是微不足道的,而1930年代美国对日出口是对华的三倍

,因此美国没有理由为了中国而放弃日本。美国对日政策之转捩点是1940年9月,日、德、

意轴心军事同盟成立,中日战争转化为欧洲战争之一部分,美国于是祭出限制石油出口的

手段,并第三次贷款中国,不过美国当时仍小心翼翼,只限制初级石油,对中国亦只限于

经济援助,留有转圜空间。美日真正摊牌时间是1941年7月,当日军开进南越金兰湾,威胁

到大英帝国在东南亚的地位,美国才决定冻结日本在美资产,全面禁运石油[12]。因此,

一些研究太平洋战争的美国学者认为日本如不加入轴心同盟,日美大战也许可以避免。

研究日美关系之日本学者亦同样认为日美间不一定会开战,因为日本无意对美发动战

争。虽然1938年11月近卫第二次声明强调建立亚洲新秩序,但挑战之对象是英国而非美国

,然美国已在1937年7月废弃日美通商协定。1940年5月及11月日本曾两度要求荷属印尼当

局保证对日本供应资源,然荷兰在英国及美国之支持下,拒绝日本所请。日本学者认为在

所谓“ABCD四国(美国、英国、中国、荷兰)包围”下,日本不得不与德国合作。虽然如

此,日本仍希望能与美国沟通,即便是向来被视为极端保守之平沼骐一郎内阁,仍希望与

美国维持友好关系;1941年7月近卫文麿再任首相,甚至提议访问美国,要与罗斯福(

Franklin D. Roosevelt)总统面对面谈判。直到11月26日美国国务卿赫尔(Cordell

Hull)向日本提出备忘录,要求日本恢复1937年“卢沟桥事变”发生前的状况,有若最后

通牒,日本才决定开战[13]。概括美国与日本学者之研究,则“珍珠港事变”并非必然,

战争的发生若不是两国间的误解,至少日本是不得已而出手。

总的来说,“战争连续说”比较宏观,它给历史一个直接了当的解释,但稍为简单化

--在中国是用“侵略”与“非侵略”来划分,在日本则以“资本主义”或“天皇制绝对主

义”来说明。然历史是复杂的,很难用一个简单的架构来涵盖,需要更细致的分析。至于

主张“战争不连续说”的学者则强调历史之转折性,他们比较从多层次角度看问题,论证

亦较为细密,若由事后检讨而言,对如何吸取历史教训是相当有帮助的,但由于过份以孤

立个案论证,很容易有见树不见林的弊端。其实两者的分岐,最后仍系于战争责任问题,

“战争连续说”希望由宏观角度追究出一个最后责任的真相,“战争不连续说”则不认为

战争责任是一个历史研究的中心课题,两者的差别造成不断的纷争。

若抛开战争责任这一命题,改由关联性思考,也许可以跳脱此一困境。“战争责任”

这一概念可以有两个思考层次:首先是道德层次,它关乎是非问题,若社会环境不变,它

可以历久弥新,但它只是行动指南,无助思考问题;其次是法律层次,亦即犯罪者所应负

责任,不过责任有时效性,若超过一定时间,再追究亦于事无补。上述两个层次无论哪一

个,都无法帮助思考历史;要从历史中吸取教训,只能由历史事件的关联性下手。所谓“

关联性”是指历史时代里的大方向,在这个大方向下,个别历史事件的发生都有不同因素

,可以是即时回应、也可能是沟通不良、也可能是环境制限等等,故历史研究固然要了解

各个事件的不同因素,但亦不应忽视历史时代的大方向,否则便无法整合不同之历史事件

以“九一八事变”为例,国民政府之对日政策亦非一成不变。在事变之初,国府是采

取汉贼不两立的态度,拒绝与日本直接交涉,把希望寄托于国际联盟,但到1933年国府已

愿意与日本坐下谈判[14]。蒋介石在1934年12月发表之〈敌乎?友乎?〉一文,便曾检讨

以往中国对日本政策之失误,认为过份倚赖民气及国际调停,不了解中国本身军力不济,

同时亦没有考虑到东北经济权益对日本之重要性。因此他主张直接与日本交涉,给予日本

一定的经济利益,甚至仿效列宁与德国言和的故事[15]。蒋氏并没有说明怎样做,但列宁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与德国签订《布列斯特-立陶夫斯克和约》(The Treaty of Brest-

Litovsk)时割让了领土,言下之意,是蒋氏愿意放弃东北,换取与日本和平。如蒋氏真的

履行此点,便如上述部分日本学者所言,《塘沽协定》签订后中日局势便会稳定下来,不

会有“卢沟桥事变”之发生。但从蒋氏个人意愿以至当时中国全国气氛来看,放弃东北是

不可能的。在发表〈敌乎?友乎?〉后四个月,蒋氏在日记中便记下:“对倭策略:甲、

如彼归还我东北,则与之公开防俄,并进行铁道交涉,及聘倭教官;乙、如彼取消长城以

内战时特殊状态;则我与之进行经济合作,何如?”[16]换言之,若日本交还东北,则可

与之合作抗苏;若只取消在华北特权,则只能进行经济合作,亦即无意放弃东北。可见东

北问题不解决,要消解中日间矛盾似无可能。

至于“卢沟桥事变”的发生,过去中国学者大部分认为是日本有计划发动,主要原因是“

西安事变”后中国走上统一道路,有碍日本之扩张。不过,根据日本学者战后的研究,大

致可以确定“卢沟桥事变”为偶发事件,并非预先策划。然既是偶发事件,为何会扩大成

为全面战争?部分学者认为扩大战事最重要的原因是淞沪之战,到10月底日军在上海已超

逾华北规模,而伤亡亦在预估之上,现地日军为了实现惩罚,决定跨越苏州嘉兴线,攻取

南京,结果扩大为全面战争。但淞沪之战对国民政府而言只不过是手段,正如齐锡生指出

,国民政府选择在上海开战,因为有地利之便,长江下游是国民政府根据地,经营多年,

在上海开战能争取主动;同时上海亦是国际都会,在淞沪开战不但能吸引外国政府注意,

亦促使他们介入[17]。国民政府使用军事力量最主要目的是维持华北主权,“卢沟桥事变

”被视为日本强化其在华北地位的事件,若不防范未然,会是第一张倒下的骨牌,故事件

一出现,国府即决定动员四师入河北,目的即在此。因此当7月26日廊坊发生战斗,日军正

式攻击北平时,蒋介石即在日记上写道:“倭寇既正攻北平,则大战再不能免。”[18]蒋

介石在此时已决定不惜一战,但日本则以为取得平津地区权益后,仍可以用军力压迫国民

政府屈服。故中日战争扩大的最主要原因,非淞沪战争而是日本误解蒋介石开战之决心。

“珍珠港事变”是不是日美冲突的必然结果,战后美国有不少讨论,但却少有学者涵

盖中国战场,自然难以全面讨论其得失,主要原因是1950年代美国学术界有关“失掉中国

”的激烈争论。故自伯格(Dorothy Borg)发表其《美国与远东危机,1933-1938》(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Far Eastern Crisis of 1933-1938)大作后,便为二战期间美

国对华政策定调:即美国对中国事务并不热衷,无意介入中日战争;罗斯福在1937年10月

5日之“隔离演说”,并非要制裁日本,其目的是建立一个推动和平之国际机制;在11月召

开的布鲁塞尔会议(九国公约国会议)上,由于美国不肯具体承诺任何义务,最后对日本

制裁只是一纸空文,由各国自行决定。然美国对中日战争是否毫不在意?伯格在书中指出

罗斯福在演讲三星期前,便曾提及有意用贸易制裁对付德、意、日三国,并指称此三国为

强盗国家,罗斯福之立场其实十分清楚[19]。事实上,在布鲁塞尔会议中,美国态度亦倾

向中国。根据中国代表顾维钧之报告,美国代表在起草九国公约会议宣言时,力主对日本

采严厉态度[20],其首席代表戴维斯(Norman Davis)亦私下向顾维钧表示,“美国决不

同意牺牲中国之条件”,并希望中国“除万不得已停战外,绝不可与日本直接签订任何协

定”[21]。当然,美国在“卢沟桥事变”以后对华政策一直消极,主要因为国内外各种因

素的限制,但并不代表美国对远东局势完全冷漠。

在日本,中日战争与太平洋战争之间的关系一直是学术界的烦恼。在战后初期,中日

战争与太平洋战争是两个不相属的概念,中日战争专指中国,而太平洋战争则专指美国。

但事实上两者具有关连性,无法分开。1968年,家永三郎提出“十五年战争”的概念,十

五年指由1931年“九一八事变”开始至1945年8月二战结束,包括了中日战争与太平洋战争

,换言之即承认战争是连续发展的历史。家永三郎虽然是左翼史学家,但“十五年战争”

这一观念逐渐为学术界所接受。然而这观念在最近仍受质疑,首先,“十五年战争”是一

个连续性概念,自然受到不连续史学派的反对;其次,这概念在时间上包括两个战争但没

有具体点出一个明确内容,在使用上无法起提纲挈领的作用[22]。最近日本使用较普遍的

词汇是“亚细亚.太平洋”,最早见于2005年岩波书店出版之《岩波讲座 亚细亚.太平

洋战争》丛书,编者希望能利用这个新词汇把两个战争串联起来,同时亦能点出其特征[2

3]。

二 历史的反思

中日战争并非是1930年代至1940年代世界范围内唯一的战争,当时在欧洲及非洲都出

现大规模的战事,今天统称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战争本来应放在二战的框架下审

视,然对二战的性质,到今天仍言人人殊。首先光在时间上便难以统一,中日战争最早发

生,但两国一直到“珍珠港事变”为止都没有正式宣战。欧洲学者一向认为中日战争影响

不大,他们是以1939年9月德国侵略波兰为二战的开始[24]。然真正全面战争却发生在太平

洋的珍珠港,因此如何界定二战的开始便是一个难题。其次是交战国的关系,二战表面上

是同盟国与轴心国的对峙,好像壁垒分明,但事实上各个阵营的成员都是同床异梦,各有

盘算。德国与日本的情况最明显,两国签订反共同盟时,苏联是共同敌人,然随着国际形

势的变化,两国的对苏政策完全无法凑合,结果在1941年4月,日本与苏联签订互不侵犯条

约,两个月后,德国则对苏发动全面攻击。至于中、英、美、苏四同盟国,在战时相互亦

有许多纠纷,所以如何把中日战争关联到二战是一个重要命题。

简单来说,二战是欧洲主权国家制度的后遗症。主权国家制度是欧洲国际体系所独有

,以主权国作为国际互动之基本单位,各国自守本国权益,亦因此形成多元竞争局面,富

国强兵是主权国家竞争的必由之径。由于十九世纪以来各国对峙激烈,终于导至一战爆发

。欧洲在战争中元气大伤,损失惨重,故在战争结束后,英、美、法等国推动集体安全制

度以求和平得到保障,然所谓“缺既得利益国家”(have-not)的德、日、意三国则要求

与英、美、法等国享受同等权益,这是二战的由来。日本是非西方国家中近代化最成功的

国家,自明治维新以来即模仿欧洲诸国制度,实行富国强兵政策。当然其富国强兵政策会

因历史阶段之不同,其方式亦有异。例如在一战以前,它是走西方帝国主义发展的道路,

无限扩张;到一战以后,便以争取区域利益,建立自给自足之地区霸权为主。亦因为这个

缘故,中日双方的冲突便不断扩大。

中日战争扩大的另一个重要因素是日本企图改变国际现状。当中日战争初起时,纠纷

只限于中日两国,鉴于中日关系的复杂,英美都希望事态早日平息,暂抱静观其变态度,

不想介入太深。然随着1938年日本占有地逐步扩大,两国开始抱有戒心,最大的转折点是

1938年11月近卫发表第二次声明,要创造东亚新秩序,明白挑战1921年华盛顿会议以来之

门户开放体制,美国开始采取反击政策,亦为酿成太平洋战争之原因[25]。当然,国际现

状不可能永远维持原貌,但改变需要有一个达成共识的改变机制。事实上,在抗战期间,

中国亦是当时国际社会中鼓吹变动的倡导者之一,主要目标便是要推翻帝国主义主导的世

界架构,但在实践过程中,基本上是希望透过联合国机制来解决。1944年美国准备召开敦

巴顿橡园会议,讨论战后集体安全机构的组织。当时国民政府国防最高委员会秘书长王宠

惠草拟一份《国际集团会公约草案》,在第二十一节中提出“和平变更”构想。该节原出

于国际联盟会章第十九条:“若国际上有不可行条约或该条约会危及世界和平时,会员可

在大会中提出修改。”但王宠惠认为该条款“规定太弱,且缺少具体执行办法”,因此衍

生为三条建议:其一为争议国单方面可以提请大会拟订解决方法;其二为大会决议应有出

席会员五分之四同意;其三为对不遵守大会决议之国家,理事会得施行制裁[26]。换言之

,只要国际组织的绝对多数同意,大会便不用得到争议双方的认可而议决。王宠惠的构想

,可以说是对国际组织有过高的期待,但其基本精神是希望建立一个和平协商机制以应付

变动之国际政治形势。

第三个促使中日战争扩大的因素是意识形态。二战可以说是一个全球的意识形态战争

,也可以说是一个世界观战争。就同盟国之观点看,前文提及苏联用“法西斯”与“反法

西斯”概念看待二战,这是一种社会主义世界观,企图用垄断资本家的反扑来解释战争起

源。就美国而言,它是用“民主”与“独裁”的对立来界定二战。就中国而言,二战的意

义是民族国家反抗帝国主义的侵略。就英国而言,二战是一个重振大英帝国及欧洲文明的

机会。除英国以外,同盟国大都能提出一个普世价值,在意识形态上占有优势。至于德、

日、意三个轴心国家所追求的多为地区中的本国利益,在思想动员上是落于下风。日本曾

试图提出“大东亚战争”的口号,界定二战为一个亚洲民族对抗欧美侵略的战争。大东亚

战争是日本近代提倡亚细亚主义的一个延伸,不能说它完全没有说服力--假如不以人废言

,日本一些亚细亚主义者的思想是值得探讨的;不过它最大的破绽则是日本要解放亚洲国

家,但却在亚洲进行最大的侵略战争,实难以自圆其说。

第四个因素是美国与中日战争的关系。美国由“九一八事变”开始,对中国都是采取

同情立场,此亦为过去“中美两国特殊关系论”出现的背景,然经过1960年代美国现实主

义者重新解读,中美特殊关系论早已烟消云散。其实亚洲对美国来说是一个遥远的地方,

美国理解不深,无论对中国还是日本,都没有特别喜恶立场。在战前,美国对亚洲最根本

的政策是门户开放,即美国能自由进出当地市场。美国不会接受一个独霸亚洲国家的出现

,其不同意日本之亚洲门罗主义政策,是理所当然。不过美国在“珍珠港事变”爆发前之

对日政策是缓慢而坚决的,它逐步回应日本在太平洋的扩张行动,但不急于摊牌,企图求

取更多可行性政策的空间,这是令到蒋介石不耐烦与担心的地方。虽然如此,美国在原则

上仍坚持中国之主权、远东之门户开放。一个较明显的案例是1939年初发生的“天津事件

”,日本指责英国在天津租界包庇国民政府暗杀活动,同时默许法币流通,由6月开始日英

进行谈判,最后英国屈服,同意日本军队在一定程度下介入天津英租界治安,并命驻天津

英军撤退。这种在实力不如人时便采取退却的策略,是典型英式外交。但美国却拒绝退兵

,仍留守天津,并在1939年7月26日通知日本废除日美商约,意即警告日本若有进一步行动

,即停止供应石油。美国这种拖延手法,一拖便四年,直到1941年,日本终忍不住要攻袭

珍珠港了。美国此种后发先至政策,在二战结束后初期,虽被批评为颟顸无效率,但由长

期来看,不挑衅政策是取得国内外支持的最佳方法。

三 结论

中日战争有其世界意义,与亚洲战场及欧洲战场有一定之关联性,代表人类走向近代

的历程。首先,它是近代欧洲国家体制发展的结果,人类虽经过一战,并未吸取足够教训

,仍朝富国强兵路线前进,其中又以日、德、意三国最明显,这是中日战争爆发的一个重

要背景;其次,是科技发展迅速,人类对军事手段充满信心,以为船坚炮利便无往而不利

,透过外交手段的折衷妥协遭到漠视,最后只能兵戎相见;第三,是各国及各地区发展先

后不一,形成对现状不满情绪,因而触发打破现状想法,亦成为建立生存危机的意识形态

基础。因此,不把中日战争置于二战的世界背景上,便无法理解它发生的真正原因。

上述各种因素,又以意识形态冲突最为危险。透过思想之总体化,每个人都在“我者

”及“他者”间划一清楚界线,敌我分明,是战争的最大泉源,如何消弭思想上的冲突是

和平的最重要基础。前文提及过王宠惠所拟定之《国际集团会公约草案》,其第十二节便

提出“道义军缩”概念。所谓“道义军缩”是在各国禁止鼓吹冲突之各种活动,包括:广

播、报刊、演讲集会、学校课本、电影及戏曲;同时在学校设立国际和平课程;另各国亦

应立法准许本国人民召集反战活动及拒服兵役[27]。“道义军缩”是希望透过思想教育来

消除各国以及各地区之对立关系,要全面实施并不容易,但目前各国有许多两次大战的纪

念馆,假如能发挥各纪念馆之作用,不只是悼念战争中之伤亡者,而是用在正面思考战争

带来之教训,对未来各国如何共处在一个世界中,会有更为积极的意义。附:《二十一世

纪》2014年4月号·文章目录

二十一世纪评论·中日历史观争议

李朝津 中日战争与历史反思

吕玉新 文明史鉴:日本国学影响下的极端民族主义滥觞

伊东贵之 “感情记忆”的印痕--历史叙述的主观性与客观性

学术论文

周颂伦 文明“入欧”与政治“脱亚”--福泽谕吉“文明论”的逻辑构造

高力克 宪政与民主:梁启超的政体与国体理论

黄 华 白话文为何在五四时期“活”起来了?

黄令坦 威权政治与大学自治--清华“驱吴事件”再研究

马得勇、张曙霞 中国网民的“左”与“右”

景观

吴文光 “民间记忆计划”中的大饥荒纪录片

书评

陈嘉礼 华夏之学应含“夷”--评夏含夷《兴与象:中国古代文化史论集》

姚达兑 基督教新教汉语文学研究的兴起--评John T. P. Lai, Negotiating

Religious Gaps: The Enterprise of Translating Christian Tracts by Protestant

Missionaries in Nineteenth-Century China

毕 苑 甲骨文的隐喻--评何伟《甲骨文:一次占卜当代中国的旅程》

李 劼 迷雾里的历史--评Bob T. Wakabayashi, ed., The Nanking Atrocity, 193

7-38: Complicating the Picture

三边互动

编后语

图片来源

注释

1 Harry D. Harootunian, "The Functions of China in Tokugawa Thought", in

The Chinese and the Japanese: Essays in Political and Cultural Interactions,

ed. Akira Iriye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0), 9-36.

2 滨下武志:《近代中国の国际的契机》(东京:东京大学出版会,1990),页40。

3 张启雄:〈中华世界帝国与近代中日纷争〉,载蒋永敬等编:《近百年中日关系论

文集》(台北:中华民国史料研究中心,1992),页13-43;〈中华世界秩序原理的源起:

近代中国外交纷争中的古典文化价值〉,载吴志攀、李玉主编:《东亚的价值》(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页105-46。

4 波多野澄雄:〈日中间の“历史和解”を求めて〉,《櫔木史学》,2009年第23号

,页1-10。

5 胡德坤、韩永利:《中国抗战与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05)。

6 臼井胜美:〈满州事变の性格〉,《军事史学》,2002年第37卷第2/3合并号,页

9-22。

7 臼井胜美:《日中外交史研究--昭和前期》(东京:吉川弘文馆,1998)。

8 参见李云汉:《宋哲元与七七抗战》(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3);梁敬錞:

《日本侵略华北史述》(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84);臧运祜:《七七事变前的日本

对华政策》(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

9 内田尚孝:《华北事变の研究:塘沽停战协定と华北危机下の日中关系,1932-19

35年》(东京:汲古书院,2006)。

10 李云汉:〈卢沟桥事变:第二次中日战争的开端〉,《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

集刊》,1987年第16期,页383-410;曲家源:《卢沟桥事变起因考论:兼与日本有关历史

学者商榷》(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1992)。

11 古屋哲夫:《日中战争》(东京:岩波书店,1985),页124-48。

12 Warren I. Cohen, America's Response to China: A History of Sino-

American Relations (New York: Columbia

13 参见Jonathan G. Utley, Going to War with Japan, 1937-1941 (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2005), 172-73;吉田裕:《アジア.太平洋战争》(东京:

岩波书店,2007),页13-14。

14 鹿锡俊:《中国国民政府の对日政策,1931-1933》(东京:东京大学出版会,2

001)。

15 张其昀主编:《先总统蒋公全集》,第三册(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出版部,1984

),页3137。

16 黄自进、潘光哲编:《蒋中正总统五记.困勉记》,上册(台北:国史馆,2011

),页450。

17 Hsi-sheng Chi, Nationalist China at War: Military Defeats and

Political Collapse, 1937-45 (Ann Arbor: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82).

18 《蒋中正总统五记.困勉记》,下册,页566。

19 Dorothy Borg, 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Far Eastern Crisis of 1933-193

8: From the Manchurian Incident through the Initial Stage of the Undeclared

Sino-Japanese War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8), 379.

20 孙武选辑:〈中国出席九国公约签字国布鲁塞尔会议代表与外交部等来往文电(

1937.10-11)〉(一),《民国档案》,2008年第3期,页41,会55号。

21 孙武选辑:〈中国出席九国公约签字国布鲁塞尔会议代表与外交部等来往文电(

1937.10-11)〉(二),《民国档案》,2008年第4期,页10,会76号。

22 庄司润一郎:〈日本における战争呼称に关する问题の一考察〉,《防卫研究所

纪要》,2011年第13卷第3号,页43-80。

23 仓泽爱子等编:《岩波讲座 アジア.太平洋战争》(东京:岩波书店,2005)

24 Alan J. P. Taylor, The Origins of the Second World War (New York:

Touchstone, 1996), 18.

25 Akira Iriye, The Origins of the Second World War in Asia and the

Pacific (New York: Longman Inc., 1987), 68.

26、27 叶惠芬编:《中华民国与联合国史料汇编.筹设篇》(台北:国史馆,2001

),页85-86;78-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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