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梦忆潘向黎【童年梦忆】
（一） 诗人说人生如梦。我理解为人生虚空。人生赤条条来，短暂的旅程里有许多追求乃至所谓理想，也自以为收获许多，赤条条去时走上奈何桥却发现带不走一片云彩。 人生如此，梦亦如此。然而人生若无梦，则更空虚更无望更残忍。除却极少数幸运的成功者，我们乃凡夫俗子，生活已磨去内心所有的美丽幻想，只剩下嗟叹和忍耐。当然还有回忆。不过细细数来，除了艰辛和苦涩，还有多少令我们开颜一笑的记忆?有的。那就是童年。儿时的记忆里，生活很艰苦也很单调，没有今天孩子们拥有的五彩缤纷。但我们那时也有如今的孩子所没有的--碧蓝的天、碧净的水、尽情嬉戏的日子和无数与物欲无关的梦想。 童年是美丽的梦。她没有被污染所以天真无邪，她没有面具所以纯洁无瑕，她没有压力所以酣畅无忧。今天，当我试图重温童年的梦时，心灵深处绽放出一束美丽的温馨和快乐。梦回童年，梦忆童年，恍然感觉到久违的幸福滋味。 （二） 梦，总有开始的时候。 然而童年的梦究竟从哪开始，似乎很模糊。依稀是碧蓝的天、翠绿的山、金色的田野和蜿蜒的小河，一群野孩子在奔跑嬉戏，累了热了脱光衣裳跳进清澈的河水里扑腾着打起水仗--这种场景是记忆里最久远也最清晰的画面。 好象是一个秋日的黄昏，夕霞把天边染成一片绚烂的火红。光屁股的我们是水中活泼的精灵，玩得兴高采烈以至于忘记了该是回家吃饭的时分。直到不知道谁的妈妈一阵叱喝声惊雷般响起，小水猴子们才慌忙爬上岸，套上衣裤作鸟兽散。只剩下一个孩子坐在河滩上看着天边的美丽出神。那就是我。这好象是我记忆中最初的一天。 孩提时期的记忆里，别的小伙伴都有一个完整的家。而我没有。爸爸妈妈都是公社干部，每天清晨我还在梦中他们就走了，晚上我睡了还不见归来，家里只有外婆给我和妹妹做饭洗衣。外婆老了，一日三餐侍候着我们，空闲时除了偶尔给妹妹讲老掉牙的故事，就总是纳着她的鞋底。每天晚上我和妹妹总是看着她一针一线的劳作渐渐昏然入睡。那时我五岁，妹妹不到三岁。 夕霞的火焰渐渐熄灭，一轮月牙爬上天际。回忆中的那个黄昏仿佛就像昨天的事一般清晰。在此之前是一片混沌，任何记忆的残片都没有。一个五岁的小男孩坐在河堤上，看着消褪渐尽的夕霞和白玉般的月牙儿出神。他纳闷的是，昨天的我在干什么?什么都想不起来，小脑袋瓜里一片空白。 建宝-----有个苍老的女声飘过来。瞬间我恍察觉天色已黑，也恍然明白那是外婆寻找孙儿的呼唤。我乖乖地迎上去，在外婆如释重负的笑骂中回家吃饭。好象特别饿，胃口也特别香，一口气把三碗饭消灭得干净利落。外婆打水给我和妹妹洗脚，吩咐我们快点上床睡觉。我不干，非要缠着她讲故事。外婆说还要帮你们两个野猴子洗衣裳呢，明夜再讲吧。我和妹妹的小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外婆无奈地笑着开讲:从前有座山---妹妹立马大叫:不行不行，这故事都听了几十遍了，要听新故事!正闹着，一拨人进来了。虽然此前并无记忆，但我一眼认出了爸爸妈妈。妹妹欢叫着扑进妈妈怀里。妈妈的神情很凝重，只抱了一下就吩咐外婆带我们去睡。 我们兄妹和外婆一起睡。那天晚上睡在床上，一直听外面爸妈和那拨人在说话，说了很久很久。听不懂说些什么，后来倦意袭来，终于进入了梦乡。第二天早晨醒来，爸妈已经走了，外婆的神色有些惶然。直到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一天爸爸因为某种政治原因被免职，去县里参加学习班，半年后才官复原职，只是被调到另一个公社。从此我们家更不像家了，一年也难得见上爸爸几面。 这就是我童年记忆的第一个夜晚。 （三） 童年是梦，梦总是介于清晰与迷离之间。久远的梦更是迷离多于清晰。很多的往事在记忆里渐渐变得淡薄飘忽，只余下一个个若真若梦的轮廓，一个个似乎诡异荒唐的意象片断。 记忆中的童年，浮动着无数这样错乱无序的轮廓意象。其中最清晰最令人回味的是暮色里的炊烟。 我的童年，放学后没有作业也没有复习，只有同龄孩童们在青山绿水间的尽情顽皮嬉戏。刁钻古怪的我们在大自然的美景中展现所有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当然还有令大人们哭笑不得的破坏力。上山打野仗，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进园偷瓜果，什么刺激干什么。每天乐此不疲地想着各种各样的新奇主意探索新的游戏去享受刺激，沉湎在欢乐中而不知疲倦也不想回家。 不过总得回家。呼唤我们回家的就是暮色中袅然升起的炊烟。这时我们猛然察觉肚腹饿了，衣裳脏了，该回家在大人的笑叱中填饱肚皮了。那时候看炊烟，是回家的烽火树。现在两鬓染苍地忙活在都市里，再也看不到它，只有在回忆里还惦记着它的亲切和美丽。不久前回到阔别多时的故乡，傍晚时分漫步村头寻找儿时的印记，一切似乎都已变得陌生。抬头却见到久违的一缕饮烟，心头不禁一热，唤醒了久远的追忆。 久违的炊烟是什么? 小时，炊烟是乡村美丽的纱巾，炊烟是母亲伫立村头呼儿唤女的回音，炊烟是父辈耕耘田园的诗韵，炊烟是外婆哄我们入睡的摇篮曲。炊烟里的我们泥土一般质朴木讷，却精灵一般快乐无忧。炊烟里的日子粗陋简略，却承传着穿越千年的沧桑厚重。炊烟散发着田野的青草味道，庄稼的诱人馨香和酒酿的扑鼻醇香。炊烟也记载着我们浓烈的汗味和香甜的鼾声，装满了我们一天天长大的袅袅升腾的向往和幻想。 而现时，炊烟是我梦中的橄榄树。在炊烟里我长大，告别炊烟我离开故园走进都市，在没有炊烟的汽车尾气和工业废气中忙活、变老。生活越来越宽裕，日子却越来越枯燥。遥望故园炊烟才蓦然察觉，人生原来不仅是对财富的追求，还有精神的向往。在我们忙碌功利的日子里，应该有一种原始的本性，那就叫做怀念。怀念我们失去的东西，怀念我们曾经有过的欢乐! 炊烟,是生命中的一缕香魂，袅袅缠绕在我的记忆里，凝重深刻地写在我的心灵中。 赞 (散文编辑：散文在线)